直喘了几口粗气,我才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心跳如鼓,整个人都恍惚了。刚才梦中的感觉太真切了!巨大的恐惧一波又一波袭来,骇出一身冷汗,湿漉又黏腻地贴着后背,令我作呕。
同时,几乎是验证般抬起自己的左手,一看,才松了一口气:左手还在!
只不过,那只左手已被厚重的白纱包成严严实实的一团,稍稍露出指尖,看不清里面是个什么情况。而那只银镯,正卡在我左手手腕上,与肌肤无缝相贴。
惊骇渐渐消退,席卷而来的,是钻心的痛感,抽打我四肢百骸几近痉挛,让我登时清醒过来。
我想起来了。
大少爷终究还是将那个银镯戴到我手上了。
那个专门定做的银镯只是很小的一个圈,就如送给初生婴孩的平安镯,明明不可能套得进去,可大少爷还是这么做了。
他一只手用力,死死将我左手手掌包住,力气之大,几乎要将手掌的骨头捏碎,另一只手抓着银镯往里推。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动作,先是左手手背薄薄一层皮被勾起了大片血丝红印,火辣辣的疼。到了后来,他硬是将镯子往里一推,我听见撕拉一响,接着手背整片血肉翻开,□□出其中的森森筋骨,血水哗的一下冒出,潺潺往床上流淌。
厚重的血腥味一拥而上,我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伤口已经被清理干净,连同那只落在手腕最细处的银镯,与肌肤紧紧贴合,没有一丝缝隙。似乎是经过血水的浸染和加持,银镯愈发剔透,晃动时折出明亮的银光,凛冽而诡异,刺痛我的眼。
于是我把视线稍稍撤离,然后就看到一个人影。
大少爷,就坐在床边,形容憔悴,眼神淡然地我手上的银镯打转,眷恋流连。
“阿柴。”他一见我醒来,便开口叫我。
这个他给我的名字,也成了我此生的诅咒。他轻启薄唇,幽幽念出这两个字,一如唐僧在孙猴子忤逆时给念的紧箍咒。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左手上的银镯,不正像戴在孙猴子头上的紧箍儿吗?
我失神地坐在床上。
他说:“阿柴,不要再挑战我的耐性了。”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似乎有一股血腥味,腥热滑腻,好艰难才成了语调。我问他:“江祺,你恨我吗?”
大少爷一瞬间愕然。
不知道是因为我用的称呼,还是因为我问的问题,似乎让他有点惊讶。
这是我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作为一个身份卑微的下人来讲,这是大不敬。
我却觉得无所谓了。
唯一一次直接唤他的名字,仿佛已经用尽我这辈子仅剩的气力。
大少爷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轻声问道:“你生气了?”这沙哑肿胀的声音,配合着他憔悴无光的神色,让他看起来像个落魄的悲情英雄。
我一言不发定定地望着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想他回答我的问题。
四目相对,大少爷也定定回望我,黑色的眼珠里巨浪翻腾,酝酿着无声的暴风雨。我知道,再次醒来仍是冥顽不灵,让他很是失望——
白教训了。
“阿柴,江璘不过是送了你几次礼物而已,就值得你为他一次次反抗我?”他说话的声音低沉,没有太大起伏,可是,以我跟他相处的时日已经足够让我听出话中潜藏的怒意。“阿柴,你看,我现在不也送你镯子了吗?难道就比不过江璘?”
说着,他一把抓起我的左手,试图将那只银镯展示给我看。
我任由他的手指在我手臂上用力,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大少爷,你不知道我会痛吗?”
“我知道。”他回答得很干脆,手却没有松开,停顿一会儿,干脆闭上眼睛来,说:“因为我也会痛。”
他的一句话,足够我明白了。
他是恨我,恨我背叛了他。
就因为我想救江璘和绿菡,因为我想赎罪,因为我帮了蒋氏,于是,我便成了叛徒。
他恨,他也痛,所以将痛苦双倍加诸在我身上。
“大少爷,”我忍不住开口了,“这镯子,你取走吧。”
他的动作一顿,很快又恢复如初,“除非我死。”
我望着他,他的眼里有我看不明白的执着,也是我不能接受的执着。
第30章 浪子
蒋氏已死,大少爷用一个银镯和一条铁链锁住我,那是他给我的惩罚。
我被囚禁在文园里,不知度过了几多日月。
这期间,发生了不少事,其中就包括大少爷的夫人滑胎一事。
说来这事还得怪我:听说大少奶奶滑胎,是因为吃了我种的苋菜。
那日,我用过午膳后,沏了一壶茶在屋里干坐着。一杯茶没喝完,院子哗哗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冲我这屋里来的。
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听见黎叔慌张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文园传来——“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
黎叔还是这样冒冒失失,可是这一次,我没有心情再笑话他了。
屋外天色转暗,云层低压,风声呼啸过堂。看来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黎叔跌跌撞撞地跑到我身边,因为步子太急了,有点收不住,半边身子顺势摔倒在地上。
“怎么了?”我赶紧扶起他,凝神问道。
“出、出事了!”黎叔气喘嘘嘘,胸口高低起伏着,此刻连话都说不顺畅。
我心里有点着急,为了稳住黎叔,硬是将拨乱的心跳压了下来。我咽了咽口水,干巴巴问:“黎叔,你慢点说,谁出事?”
黎叔蜡黄的脸上布满了大汗,双手死死抓住我的手臂,模样狰狞,“大少奶奶!大少奶奶滑胎了!”
大少奶奶滑胎?大少奶奶何时有孕了?
这黎叔果然是个死心肠的,子嗣的问题,他竟然比主人还要紧张。竟然会忠心到这种地步,不知是可悲还是可敬了……
我心中一叹,用力将黎叔扶到椅子上,想着宽慰几句:
“夫人滑胎确实不幸,不过,黎叔你也用不着这么担忧,大少爷正值壮年,以后子嗣还是不会少的。”又何必你来担心呢?江祺这个人,是永远不会让自己绝后的。
没想到此次黎叔并没有被我的话哄住,他猛地摇摇头,“不是,不是。我们惹祸了!”
我一愣,扶住黎叔的手忽地一下松开了。
黎叔眼睛死死地盯住我,嘴巴无声地一张一翕,最后结结巴巴说道:“阿柴,你、你、你种那苋菜真的是为了谋害夫人?”
我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怔了半天才想明白。
呵。原来是怪到我头上来了。
我摇摇头,“我根本不知道夫人有孕。”
黎叔失神般点点头,口里喃喃道:“对啊,对啊,你肯定不是有心的——”
早在大少爷娶妻之前,那块菜地便种上了苋菜,到后来大少奶奶吃了苋菜滑胎,这能怪到我头上?
能。其实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已经做好承受的准备。可我左等右等,始终等不到人来问责,此事居然就这样不了了之。
后来又过了些时日,我的身子渐渐变得越来越乏,总觉得睡得不够。黎叔几次来找我,见我总是懒洋洋地躺在床上,难免有点不满意。在他的眼里,我相当于一个废人——不能为江府作任何贡献的闲人。以前我好歹还能种点苋菜供应后厨,可自从大少奶奶滑胎后,那块菜园便被封起来了。
我自己住在文园,不需要伺候任何人,也没有人伺候我,现在的身份与其说是个仆人,倒不如说是个死人——被人遗忘得一干二净了。如此也好,乐得清静。唯一遗憾的是,我的脚上带着锁铐,活动的范围被限制在房间之内,即便想看看外面的风景,也只能坐在房门门槛边上往外眺望几眼。
“阿柴,我说你这孩子不能这样!年纪轻轻的小伙子天天这么懒是个什么事?”这是黎叔第三次看到我日上三竿了还不起塌了,能忍了这么久才说,其实黎叔对我已经足够宽容了。
我讪讪支起身来,只不过动了几下,就觉得脑袋沉沉的。
难道是睡多了?我当下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你是不是生病了?”黎叔见我脸色不对,走了过来。
我坐起身来,靠在床头,活动活动手臂,回答道:“没有吧。只是有点乏。”
“你这脸色着实不好。”黎叔的眉头皱了起来,把我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神色有点惊慌,说:“我怎么瞅着你又瘦?不过几天的日子,怎么看起来瘦了这么多?”
黎叔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让我不得不在意。
我将手臂抬到眼前一看,确实是瘦了一点,连左手上的银镯都松动了一点。再瘦一点,说不定能把手镯退了出来呢。
我笑了笑,把老话翻出来,“黎叔,我胖不起来的,不然怎么能叫阿柴呢?这要是胖了,就名不副实了。”
我的打趣并没有让黎叔眉头舒展,他在茶桌前坐了下来,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