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下只剩下苦笑了。
“夫人,不瞒你说,小人的母亲是青楼女子,她怀我的时候染上烟瘾,我自出生就先天不足带了胎毒,后天也没有好好调养。前些年看过大夫,说我心思深沉,郁郁寡欢,身子骨早就熬坏了,恐怕没有几年命了。”
林氏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似乎是在分辨话中有几分可信。半饷,才同情说道:“我看你脸色确实不好,苍白中带点土黄。你还年轻,接下来的日子好好调养,说不定就能好了呢?”
不愧是江府的当家夫人,试探的话仍是说得滴水不漏。外人听起来,都会觉得她是在宽慰我。
我在江府演了这么多年的戏,此刻终于有点厌倦了,往椅子后一靠,翘起手懒洋洋道:
“好不了的。夫人手段通天,一查便知。若有假话,夫人再惩处我也不迟。”
林氏脸色一沉,刚才的温文尔雅倏地一下消失不见,比变戏法还精彩。
“先生去意已决?”
语气也不见刚才的轻柔,冷森森入骨。
我指了指放在床脚的包袱,“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只求苟延残喘几天。”
林氏朝床脚望去,一时沉吟未语。
一阵冷风吹来,屋子内灯芯摇晃,墙上人影模糊。
“夫人,更深露重,为免寒气侵体,请尽早做决定吧。”
她还是不相信我。这也是人之常情。这世上,有时候连自己都不可信,还能信谁?
我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等到她的回复。看吧,饶是如此心狠手辣、心思缜密的女人,办起事来反而犹豫不定。
“夫人,我留在江府并非长久之计,即使死——”我决定助她一臂之力,“也不能死在江府。”
这话管用。林氏终于抬起头来了。
“也是……”林氏像是陷入了沉思,神情有点为难,“你留在文园里终究不是个办法。你要知道,即使你不出现,可你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有心人还是难免不会记挂。”
我又垂下头来,说:“夫人说得是。”
“只不过……”林氏还是有点犹豫。
我只好贴心问道:“夫人有何疑虑?”
“你这一走吧,我见不着,心中终究是有点不安。一来是怕大少爷回来后知道我擅自放了人,会迁怒于我。”说到这,她停了下来,深深看了我一眼。
我不动声色,心里觉得有点好笑。你都有胆子派人下毒了,不就是要置我于死地吗,还怕大少爷迁怒?
林氏见我不说话,只好接着说,“二来,我知道大少爷是个念旧情的,要是将来哪天他突然念起旧情、寻回故人……难保我不会被反咬一口。死人终究是比活人口风更密……”
话说到这儿,是要跟我寻个保障了。
我寻思一小会儿,缓缓开口道:“小人斗胆说说自己的想法。”
林氏眼睛一眯,轻声道:“先生请说。”
“死人无法说话,确实比活人口紧。只是——死人也比活人更能让人惦记。想必夫人也深谙此理,不然也不会用此缓兵之计。”
林氏听懂了我的嘲讽,当下冷笑一声。
屋子里的温度似乎又低了一些。
她对我下慢性毒|药,自然是不希望我长活在人世。可是,如果我无缘无故死去,只怕今生都会让大少爷缺憾难填,无论她手段如何了得,都竞争不过我。再者,如果哪天大少爷心血来潮调查起我的死因,难保不会东窗事发。
最好的方法,便是等大少爷彻底将我遗忘了,她才好对付我。林氏也是个心高气傲的,大少爷在家的时候,耳目众多,她万般不情愿也得容下我。等大少爷一离开,她就也忍不住采取行动了。
现下好了,我没有多久的命可以活,还同意自己离开,她连动手的功夫都省了。
“有一件事是夫人不知道的。我这膝盖伤过,好长一段时间都好不了。后来,后来大少爷给我一包药粉,所以我的伤口才渐渐好了。”我心一横,索性都说出来吧,“伤口不仅治好了,人也中了毒。只要没了大少爷给的解药,熬不过半年。半年时间,即使大少爷要找,我也不会让他找到的。”
这话我不想说,就是不想让林氏知道大少爷的心机,我就想看着他们两人一步一步互相试探,互相计算,就像当初我和江祺那样。
林氏微微一怔,一双美目在我脸上流连。
“夫人,明人不说暗话。我也没有多久可以活,现在也不怕得罪你——”我深深地瞥了瞥眼前的美人,说,“你已经动手对我下毒,想必是已经有了保命的依据……”
林氏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
“先生果然玲珑心思!”一字一字从牙缝中吐出,林氏的面容变得有点可怖。她的手慢慢覆上小腹,望着我说:“我肚子里已经有了大少爷的骨肉。”
我点点头,明白了。
一是怀上子嗣,二是大少爷出远门,机会难得,两重保证,她才敢动手,可想而知是如何慎重的一个人。要说服她放我走,恐怕不容易。
“说起来,我曾经害死过你一个孩子。”
林氏却是一笑,脸露讥嘲,“先生又何必笑话我?你我都知道这只不过是个试探,不然我也不会知道先生在大少爷心中有如此分量。”
我脚一伸,露出一截铁链来,说:“夫人,你这才是笑话我。”
林氏神情一黯,不说话了。
我不知道她此刻在想着什么,于是继续说道:
“至于念旧情嘛……大少爷确实是个念旧情的人,不过——夫人你也知道,大少爷还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受不得半点辱没。”
林氏点点头表示认可,一双眼还是紧紧地盯着我。
我顿了顿,继续说道,“大少爷受不得辱没,就连他送出的礼物都不允许别人退回来——”
林氏有点疑惑,柳眉轻皱,低声道:“这又如何?”
我抬起左手,衣袖滑落一点,那只银镯便露了出来,“这只银镯是大少爷送我。他曾勒令,此生都不许我将此镯摘下。此次我将银镯归还,必定会忤逆大少爷心意。他这般孤傲之人,恐怕不会再原谅我,也不会再给我机会了。”
我短短几句话,让林氏脸色变了几变。
主意我已经给出了,现在只等她的回复。
林氏的视线落在我的左手上,“你这银镯已经入骨,要想取出,并非易事。”
她还在犹豫,我终究还是要再给她下点药。
“古语曾闻:壮士断腕以全质。我此次也试一试断腕取镯。”说完,冲林氏一笑。
林氏脸色忽地一白,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我。
“你……先生有如此气魄,确实是与众不同。”
我笑了笑,“银镯一事,只有我和大少爷两人知道。大少爷只要看到此镯,便会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我宁可断腕也要取出此镯,保证能激怒大少爷。同时,他知道这不是夫人的主意,断然不会怪罪到夫人头上。”
林氏似乎有点吃惊,呆了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她捻起两根手指,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先生倒是为我着想。”
听她的语气,倒是松口了。
我一拱手,说道:“多谢夫人成全。”
林氏幽幽望了过来,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什么时候动手?”
“越早越好。”
林氏抿了抿嘴。
“还望夫人施舍些上好的金仓药,好让我不耽误行程。”
第32章 结局
上一次出门是多少年前了?
我躺在木板车上,眨巴眼睛望着天上的浮云,车夫在前头晃悠悠地用鞭子抽着拉车的老牛。老牛被抽打一下,便仰起头哞地叫一声,声音飘荡在田野间,明净悠扬。沿路有村落人家,炊烟袅袅,那是我好久不曾见过的斜阳流水、溪山月色,人世迢迢。
没想到我这辈子还有机会离开文园,离开江府。
临走前,林氏看着我湿漉漉沾满鲜血的衣袖,白着脸说了一句:你的心真狠。
主动废了自己一只手就是心狠吗?
想想,也是蛮可笑的。林氏作后院之争时,何尝不是心狠手辣?她用滑胎一事构陷我,难道不狠?构陷不成,又处心积虑给我下毒,说到底是为了要我一条命,这难道又不算狠?她谋害起我的性命来,眼睛都不眨一下,此刻不过是看到一只断手、一摊污血,竟然就觉得我心狠?难道不见血的战争就不是战争?
我知道,江祺将我困在文园,她心里肯定是恨毒了我,就像一根刺扎在心间,不拔掉就不会有一刻安宁。说起来,她也算忍耐了许久。
我们都是心狠之人。
林氏告诉我,手起刀落的瞬间,她看见我的嘴角扬起了一丝笑意。或许是那丝笑意吓坏了她。
说实话,砍断一只手,我并非觉得不疼。只不过断腕的痛楚,比不上当日江祺给我拷上镯子的万分之一。手起刀落的那瞬间,我居然还有隐隐的快感。
我在猜想,大少爷看到这个银镯时会是怎样一个表情。只是稍稍一想,我心里就止不住地窃喜。
十三年,整整十三年,我终于可以脱了这个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