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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 (长耕)


  他没有说话,摇头晃脑表示拒绝,摇了几下,猛地抬手抓住我的手腕,将我的手牵制住。随后整个人又死死压了过来,我向后倒,脑仁“砰”地一声撞到门上。
  疼。
  我倒吸一口凉气,拼命挣扎,可他的力气奇大,箍住我的力道无论如何都挣扎不开。我吃痛,怒道:“放手!”
  大少爷不为所动,脑袋凑近,温热的气息喷在我脖颈之间,他的唇片若有似无地从我肌肤上掠过,仿佛带着火星,四周起火,灼烧起一片荒野。
  我惊栗,脑袋里一片空白。
  房间里的灯芯忽闪,烛火摇曳,眼前的一切变得影影绰绰,形同鬼魅。我感觉整个人的力气被抽空了,双手终于放弃了挣扎,无力垂下。
  我侧过头,嘴唇紧挨大少爷耳朵,轻声说:“大少爷,你连面子都不要了吗?”
  他肯定是听清了我的话,我知道,因为他整个人僵了一下,随后慢慢从我身上抽离。
  四目相对。
  我仰头望着他,他眼里一片透亮。我心里了然——他此刻是清醒的。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关系,他的眼里湿润,宛若映照着一片湖光潋滟。
  大少爷双手撑在我身侧,凝视着我,说:“女人不过是相夫教子的工具,我需要一个身份血脉都相匹配的女人,为江家延续香火。”
  我有点累了,也不愿跟他多说,只好应和道:“大少爷说的是。”
  大少爷眉头轻皱,朝我逼近些,说:“阿柴,你要理解我。”
  我隐隐明白他在期待些什么,心里一时酸楚难言。
  他眼里的情绪过于浓烈,深沉如江海,我觉得自己只消再看上几眼,便会永生沦陷其中,万劫不复。于是,我选择别过头去,不再看。
  我想,我应该回应他,附和他的期待,或许我应该回答他:我理解。可是,嘴唇一张,冒出来的却是别的话:
  “此事跟我理解不理解有什么关系?”
  哦,原来我是没办法理解,以至于连谎都说不了。
  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又回到让人熟悉的冰冷之中,就如以前我和大少爷每一次冲突吵架那样。
  脉脉温情的相处并不适合我们。
  他脸上的笑意、醉意瞬间收煞,变成一张没有生气,没有表情的脸,“阿柴,你为什么总是要这么跟我说话?非得让我难受,你才甘愿吗?”
  我紧咬下唇,一时间无言以对。我不得不承认,我总是这般用言语刺激他,也刺激我自己。
  让彼此都不好受。
  这么多年,我似乎都没有守好一个下人应有的本分,屡屡做出逾越的行为,想来大少爷对我已经算是宽厚了。
  我暗暗叹一口气,说:“娶妻生子乃人之常情,大少爷不必跟我解释。”
  大少爷冷笑,“娶妻生子是人之常情,这么说来,阿柴你有一天也会娶妻生子?”
  我撩起眼皮望他,回道:“应该是吧。”
  大少爷嘴巴抿成一条线,眼里带着阴郁的火,说:“如果我不允许呢?”
  我蹉叹,说:“难不成大少爷管了偌大的江家还不够,连阿柴娶妻生子都要管?”
  大少爷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你是我的人。”
  我摇摇头,觉得有点好笑,揶揄道:“大少爷,只要你想,我这条命都是你的。”
  大少爷不再说话了。
  你看,我总是知道如何能轻易地激怒他。只需旧事重提,将往日的伤疤掀开,抠得鲜血淋淋,如此一来,那些伤痛,便永远不会好了。


第27章 解脱
  大少爷走后,我悄悄出了文园。
  那天晚上,我偷偷去见了一位故人,蒋氏——二少爷江璘的母亲。
  蒋氏缠绵病榻很长一段时间了,二少爷的离世给了她致命一击,而大少爷则用二少爷唯一的血脉吊着她的命,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么多年不见,蒋氏几乎认不出我来了,我也几乎认不住她来。她奄奄一息凹陷在榻上,病容消瘦,四肢如同腐烂破败的木枝,那副样子让我快要想不起她曾经优雅从容、风采照人的过往。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起了松娘。
  我走过去,叫醒她:“大夫人。”
  蒋氏的眼睛动了动,微微睁开一条缝,凝视我很久,缓慢开口道:“是你。”她的声音很冷,沉寂,我听出她话语里夹杂着的恨意,平静而深沉。
  “是我。”
  “我璘儿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她闭了闭眼睛,幽幽问我。
  我摇摇头,说:“没有。是我对不起二少爷。”
  蒋氏喉头一动,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浑浊的冷笑,那一声笑充满无尽嘲讽的意味,“我早该杀了你的。”
  我点点头,望着这个曾经在江家只手遮天的女人,诚然道:“你是该恨我。”
  蒋氏笑了几声,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张本已蜡黄的脸更是如死灰般渗人。咳嗽好不容易止住,蒋氏扭曲着脸,艰难地平缓着呼吸,过了片刻,她突然笑了,短促的一声笑,份外凄厉。她嘴角折出刀刻般的皱痕,说:“今天是他喜迎新妇的大日子,你怎的不在他身边祝贺?”
  她睁着一双浑浊松弛的眼睛,望向我所站的方向,笑意嘲讽,仿佛洞察一切。
  我回望她,平静问道:“这些话刺激不了我。”
  蒋氏笑容收煞,顿了顿,冷声道:“你过来是想做什么?”
  我没打算跟她耗,直接问道:“我现在能够为你做些什么?”
  蒋氏脸上表情一僵,半眯着眼睛狐疑地打量我,片刻后,幽幽开口道:“你要赎罪?”
  我点点头。
  “我凭什么信你?”
  “我没必要骗你。你是将死之人,我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我的话也不知道蒋氏信了没,可她几乎是毫不迟疑地说:“杀了他。”
  我没说话,静静地回望她。房间里没人说话,显得份外清冷。她显然明白我的沉默是拒绝的意思,冷笑几声后,突然怒喝道:“既然连这点诚意都没有,还谈什么赎罪,还要我相信你?”
  “难道我答应了,你会相信?”我反问她。
  蒋氏紧抿着嘴,一声不吭。
  “我这一走,恐怕不会再有机会了,你考虑清楚。”
  我平静地述说着事实,她明白,我也明白。今天是大少爷大婚,府里事多人杂,看守难得松散,我才能浑水摸鱼来到这里见她一面。
  蒋氏躺在床上久久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任何动静,若不是听到轻微的呼吸声,我恐怕会以为她已经死了。
  良久,蒋氏终于考虑清楚了,像是认命般深叹一口气,随后缓缓说道:“你把璘儿的孩子带出去吧,外面我已经安排好了。这是我唯一的要求了。”顿了顿,她继续说:“如果你骗了我,只能说这孩子命该如此……”
  我走近几步,说:“我答应你。”
  蒋氏望着我,眼里看不来是什么情绪,“其实我不算输。”
  我静静地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他这辈子也不会好过的。”蒋氏嘴角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眯着眼看我,“我知道你活不久了。”
  我无声地笑了一下,“这恐怕就是你相信我的理由?”
  我跟她都不会活太久了,我们彼此心知肚明。没有二少爷孩子的牵挂和制衡,她费心费神凝聚的一股精魂行将灰飞烟灭,于她而言,何尝不是解脱。
  推开房门离开之前,我深深望了蒋氏一眼,她也在看我。
  我们彼此都明白,这是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了。
  二少爷的孩子被我安全地送出去了,外面的接头人到底会将这孩子带到哪里去?我不知道,也管不了了。
  凌晨时分,天空微微现出一抹鱼肚白,我翻墙回到文园,在文园院子里的石凳上独自坐了良久。
  石凳微凉,清晨的风带着泥土的湿意,经过昨夜的热闹繁华,此刻的文园难得静谧。我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着,静静地听着,静静地感受着,企图将这份平静烙进脑海。
  我知道,一旦事情败露,我便不会再有如此平静的时刻。
  如我所料,事情最终还是败露了。
  那天午后,大少爷用力踹开我的房门。
  我一动不动端正坐在桌前,仍是专心读那本书,头都不抬一下。
  “蒋氏死了。”他开口便带来这个消息。
  说实话,我有点惊讶,可很快就镇定下来了。
  大少爷一步步朝我走来,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我身前,在书页上打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我抬起头来望他。
  完全没有新郎官该有的意气风发,我只看到他眼里的疯狂与盛怒。
  大少爷突然伸出手来,修长的手指搭在书上,将书面翻了过来,看清了书的封面。他把书从我手中抽中,端到眼前,念了出来:“头垂白发我思退,脚踏青云君欲忙。只有今春相伴在,花前剩醉两三场。”
  大少爷慢慢将书放下,视线重新落到我身上,“你每日读的就是这种诗?”
  我含着笑意看他,说:“香山居士的诗。我倒是觉得挺好的。”
  “阿柴,你果真是一直没能把诗学好。”大少爷慢悠悠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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