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闻言瞪大了眼睛,忽而泄力在沈山山臂上一栽,看着小皇叔此刻因怒气而涨得通红的脸,是根本就不明白——他临行晋中前明明还好言笑着嘱咐我同沈山山好生考学,怎么回京两相一见,突然他就就变成了这样儿……
……是了,他大约是看见他侄子……实在太过厚待我。
周遭歌舞根本就不止,好似那些莺燕儿琴生儿老早就惯了这酒中泼骂的事儿,反倒更因了吵起来的是我们,吵起来的是天家的事儿,那琴声鼓声笑闹声竟更大了,大到厢门板子都开始一下下儿地微震。我耳鼓听到发麻,只觉双腿都软,沈山山及时架了我起来,尚在苦苦替我打着圆场:“王爷,稹清他喝多了,您知道他这人一喝多了就满嘴跑骡子,您就——”
“他根本没醉,他清醒得很!”小皇叔立时打断了沈山山,几步踏过来一把抓起我胳膊把我往铜镜跟前儿一摁,红起眼睛提着烟杆子在镜框雕花上一砸,出声犹如泣血:“清爷,清爷你看看清楚——你赶紧看看清楚!是,小辈儿里头数你最招我疼,我也真最爱同你玩儿,你出身也好,你脸也漂亮,你衣裳也好看,你卖得了乖,你还知道疼老六还知道孝敬东宫,但你是个爷们儿,你不能生儿子!老实告诉你吧,赐婚的事儿就是我同皇兄提的,我就是看着忠奋侯家的闺女儿好,我就是想让我皇兄把兵权分给东宫,我就是想让我皇侄顺顺当当的,怎么样吧?我错哪儿了?”
那一瞬宛如晴空霹雳电闪雷鸣,我额头被小皇叔抵在铜镜上磕得一痛,那时不止看见他一张怒到发赤的脸,更清楚看见了我自个儿那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我甚至还能从那铜镜昏黄的折光里头看见我眼中充起的一道道惊人的红丝。
铜镜里一屋的笑闹姑娘弄琴的生儿在边缘昏花形动,灌在我鼻腔的香气烟气酒气好似污脏的山洪淹到了我头顶上,当中有个沈山山从破开水层冲上来,一把推开小皇叔恨恨看了他一眼,随即我后背经由一拉,被沈山山揽过去就往外头带——
片刻之间我依旧看着那盏铜镜——我看见里面有个我被沈山山拉着倒退开去,我看见我身上一袭皱乱的锦衫华服和我腰上被扯得破破烂烂的玉穗子,乌糟的一团金丝线从里面钻出来一直拉丝到了我膝上,随我怎么一动一走都在袍子上死活粘连着。
当初瞧着越富贵,现下见着就越邋遢。
……那穗子从前青的兰的时候也漂亮啊,多漂亮啊。
真还不如从来就没有换过,真还不如里头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刻着愿景的蜜蜡珠子。
沈山山把我拉出折门之前,小皇叔还垂手倒提了烟杆儿盯着我,他那时已再不笑,也再不怒,只平平静静道了一声:“你怪我也没用,清爷,这事儿由命不由人。”
下一刻折门在我身后吱呀打开,又换到我眼前砰声合上。
震声的琴鼓被关在厢门里头,我听见沈山山在我耳边道:“稹清,我先送你回去。”
【佰卌一】
沈山山送我回家许多次,早是常事儿。
可只那夜我窝在他家马车上,才将那短短回家的路觉出份儿遥不可及的长。我俩没有什么好说的话,他大约是想叫我静静,可我静到眼睛一直扎在他家马车的内里儿布头上,却忽而发觉那颜色已不再是澄青,早变作了藏蓝。
我这才明白他家这马车的内里儿是换过布面儿了,我竟才知道,便随手摸了一下儿车壁,问沈山山:“什么时候换的料子,还挺齐整。”
马车在摇晃,沈山山靠在我旁边儿,想了想道:“两年多了罢。”
竟然已有那么久了。这当中坐过多少次沈山山家的马车,我却从来都没发觉过——或说我根本就连在意都没曾在意过。他是沈山山啊,他领着我陪着我多少时候,我竟连他家马车换了内里儿都没在意过。
那我究竟还在意个什么?
我突然心惊我这几年究竟都在做什么。读书考学实则并不真要了我半条命去,我成日心里期期艾艾怨我爹怨我二哥怨这世道,我怎么就从来没怨过我自己?
大约从来我只当自己是笨的,也甘愿自己是个笨的,希冀放至最低处,便心安理得觉着家里操心的事情自有我父兄去操心,外面操心的事情也不由我操心,什么事儿临到头来我能靠着沈山山能靠着皇上替我收拾,在宫里被人笑话还要靠小皇叔罩着,就连往屋里跌个跤都能把徐顺儿折腾来骂——实则我自个儿呢?我走到外头穿街弄巷可能连颗白菜头子都认不出来,指着香菜能当做芹菜,就连蛐蛐儿都不知道是哪儿来的,指望着一屋子富贵玩意儿就以为多能耐似的,眼下这富贵后头的手一收了,我不过是个掉了线的皮影子,就连御史台都不是我凭自个儿进的。
我在东宫里头待了那么久,我只当自己舍了多少多少的东西去为了皇上,焉知当中真正的苦痛,当中真正的沉重,其实他受的总是比我多的,只是那些压在他臂上的手,拖在他脚下的事儿,他从来不叫我看见罢了,至多至多,他不过是夜里疲累时候坐在书房里静静看我温书,至多至多,他不过是捏着我指头捧着我脸,叫我笑笑罢了。
我忽而发现我大概就是这么一个公子。
应说我从来就不清醒,应说是我从来都真正地自私。
小皇叔他骂得挺好,什么东西当不起一个我来?
我算个什么东西。
“……稹清。”沈山山的声音在旁边儿忽然幽幽一唤,好似他是想起什么,沉沉道:“你记不记得从前十二三岁我俩去赌马的时候,有回输了五十多两银子,我俩一路坐车回来你就一路怨我没听你的买那匹黑的,说着说着你是真哭了一路……”
我扯了扯嘴皮子,“那时候小啊,眼泪儿收不住,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事儿……”
沈山山也不知是觉着他自个儿好笑,还是觉着我好笑,总之他是笑道:“……哎,方才王爷骂得那么厉害,我还以为你今儿也得一路哭回国公府去呢。”他说着把大摆袖子往我膝上一铺,“这都给你备好了,想哭你就哭呗。”
可听了他这话我却想要笑,然脸上却怎么都僵着。心知照他的心意我合该憋点儿眼泪出来意思意思,可憋了老半天儿,却未成。
于是干脆抬手把他袖子拂开,“算了,我是哭不出来了。”
第60章 山色有无
【佰卌贰】
日子照样儿得过。
反正世上最容易的就是过日子。
不温书不考学不当职的日子真真也是好过,朝廷里约摸事儿也多,家里父兄三个忙得也没人管我,我只觉自个儿像是又过回了十三四岁的时候,每天爱什么时候睁眼就睁,起来先着人问沈山山有没有差,他有差我就接着睡或窝在床上没日没夜看话本儿,他没差我就叫上他一道儿去听戏吃锅看杂耍,他总会应。
过去两三年寻沈山山总聚不到一头,然自打我从东宫出来了,好些事儿也不知怎么的,好似也变回从前一个样儿,就连与他相聚起来都容易不少,能寻着他的时候真比以往多了,我实在也很欢喜。有回他学监里的人还约过次蹴鞠,他叫上我一道去了,后来赶着六月节,我还跟着他同那帮人一起去看过京郊苗村儿里跳龙头,于我倒也新鲜,跟旁人笑笑闹闹的仿佛也能挺尽兴。
就这么左一事儿右一事儿挨着,居然六月里头已经赌过了两场马去,转眼六月掐了底儿迎来个好日子,京里来了个名头挺火的大儒在清茶楼里摆讲,因之前玩儿得还和气,学监那几人就还挺乐意让沈山山捎上我一起去听,我当然也就去了。
我也没心思听明白那大儒讲的什么,靠在二楼窗边儿却忽听见外头街上敲锣吹笙的挺喜庆,自然就走神儿去看。
当时先晃入眼的是齐齐整整一片儿红,我分辨一下儿才见着当中有层层叠叠的金,眼见是哪家的新娘子要嫁了,那嫁妆可是真真的排场——往前向后占了南街整整一道儿都还瞧不见头,约摸比照十里红妆是一里都不少。当中只说那能看见的八抬大轿子和床具箱奁儿就都是朱金木雕的,轿子经过窗下的时候我还撑起身来仔细去瞧,那上头金箔层层砌起来的好似是天宫玉宇,花鸟麒麟百子千仙活灵活现摇摇过去,晃得我眼睛都快生出蝶来。
茶楼里走神儿的自然不止我一人,邻桌早有人叫唤起来:“是了是了,皇城里头东宫纳太子妃娘娘就是今日呢,真是好气派,是忠奋侯爷府上的嫡女儿吧。”
这时候有人点点我后背,我扭头见是沈山山也靠到窗口来看了,便指了指街上那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同他干笑了一声:“瞧瞧,忠奋侯府上真有钱,你爹就比不上了罢,这得多少银子砸进去啊。”
谁知道沈山山平平看着那片儿红,竟认认真真给我来了一句:“谁说的,你要我也能给你凑出来,谁家还没几两金子木头。”
这“凑”字儿实在是勉强,我都懒得寒碜他,转眼瞧着那什么大儒还在堂子上絮絮叨叨,我烦起来:“你们还真要听下去?多没劲啊,要不走了得了,咱们去看戏喝酒。”
沈山山都没来得及说话,另几个听得不耐烦的却已然应我,簇着我就一起出了茶楼,逆了那忠奋侯府的送亲队往戏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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