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些罢。”沈山山不耐烦推着我赶紧坐进去,“这不得先送你么。”
【佰廿三】
回了国公府我让徐顺儿给沈山山沏茶,自个儿先回里间儿换下了侍读的衣裳。
出来的时候,沈山山正立在我书案旁边儿垂眼看着桌上的竹笼球儿,听我出来抬起头:“稹清,岳飞呢?好好儿个大将军,这就给你折腾死了?”
蛐蛐儿一般要到寒露时候才会没的,况岳飞也并非战死,而是被我送了皇六爷,昨儿还在勤学馆大杀四方呢。送他的时候我脑子一热也没太想着要同沈山山交代什么,然这时候一想起来,才越想越觉得对不住沈山山,便好好儿将他拉到桌边先坐了,恰徐顺儿端了茶过来,我便正正经经给他沏了一盏,腆了脸道:“山山,对不住啊,这回事儿我本早该告诉你,然这不没得空出宫么……”
沈山山看着我这模样好笑起来,伸手端了茶盏把手肘答在桌边上:“蛐蛐儿死了有什么对不住我的,明年时候到了再给你捉就是了。不过谁的蛐蛐儿还能比岳飞好,小王爷的?”
越说我越不好意思,终于实话道:“不是不是,岳飞活着呢,我……我是送人了,我送给皇六爷了。”
实际蛐蛐儿是小,爷们儿家家的沈山山自然不会有多生气,只是他金贵小侯爷亲手挖着泥巴翻着草丛子石堆子捉给我的,这心意是上天入地的难得,故听闻我这么讲,他虽没立时就不高兴了,但手里茶盏却还是又放下,笑也轻巧,还闲话问我:“你宝贝那蛐蛐儿跟什么似的,怎么又舍得拿去送别人?”
他问得平白,我也当寻常事儿同他一讲,便支着脑袋道:“哎,山山,宫里的事儿你是不知道。六爷腿折了怪招人怜的,宫里说他坏话的人挺多,说他克太子爷什么的……多难听啊,过去咱们蹴鞠的时候不是他经常缠着小王爷和太子爷玩儿么,嘻嘻呵呵地多招人疼啊,结果出事儿之后他都不敢往东宫来了,太子爷养病在宫里见不着六爷,面上不在意,嘴上又老问,我同小王爷这日子也难捱。恰那时候我带了岳飞进宫,皇六爷看着可喜欢了,周围好多人找我要蛐蛐儿,偏偏就他蹲在边儿上不吭声儿,我心里一着急,就,就把岳飞给他了……”
“好你个稹清,拿了我的花儿去献佛啊?”沈山山抬手就要掐我脸,佯作了怒的形容,笑却又似有似无:“我看你这佛献的怕不是六爷是东宫吧,现下天家里头是兄友弟恭了,没瞧出你还挺机灵。”
“哎,哎,这不都托你岳飞的福。”我自知是有罪,躲开他手就连连同他抱拳,又将茶盏子往他跟前儿再推了推:“山山,我真错了,我没脑子我不要脸,沈小侯爷你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一回罢,过阵子春闱考完了我请你吃锅儿看戏,啊。”
打小时候起我就是这么一路子,一旦搞坏了沈山山的书或水了沈山山的约,总之是一旦做了什么对不起沈山山的事儿,我就立马舍了脸皮坦白从宽做小伏低逗他笑。沈山山性子是好的,也真就从没同我置过什么气,或可说他于我就是没脾气。
许是习惯,许是不在意。许是习惯了不在意。
这回也一样儿的。他接了我的茶,喝下去就该是饶了我,可端起来送到口边的时候,他到底又叹了口气,眉宇下双眸抬起来看我,半玩笑地赌气道:“你是个不惜物的,往后我再不给你捉蛐蛐儿了。”
想着往后再没有大将军,我虽也不舍,可比起沈山山,蛐蛐儿又算什么。眼下他能不生我气我是怎么都行,便一道道儿送手请他快喝茶:“不捉不捉,咱们山山的手指头葱花儿白玉,哪儿能再去刨石头堆子,往后都我自个儿来,瞧瞧,我这手糙,不可惜。”
“不可惜才怪。”沈山山好歹是喝了茶,搁了盏子一把将我手爪子拉下去骂我:“我看你还是算了,那脏着呢,当心你膈应死了没处哭去。”
我见他这是终于饶了我的罪,也随他怎么说,后来说起别的事儿,他也淡淡的,是真没生气的模样。不多时候外面传我爹和二哥一起回了,我就拉着沈山山一道儿去同他们报了中举的事儿。说着我中举,他们倒淡然,好似我中不中都没要紧似的,然说着沈山山是主场解元,他们倒又青眼有加前途无量地夸了沈山山好大一顿。
沈山山受着,告着不敢当,我二人也听我爹说些春闱筹措的事儿。巧的是这时候我大哥也一身甲胄地刚从营里回来,听说了我中举,也不知他脑子里知不知道这文举考入有多不容易,总之他是将腰带上的钱袋儿径直扯了塞我怀里,大手掌子也不知道洗没洗就往我脑门儿上揉:“老幺出息,真乖,哥哥这才领的子儿,拿去玩儿拿去玩儿。”
我都还没反应过来,爹已怒然一声吼向大哥道:“你多大个人了不知持家重道,银子给了这小子他能玩儿的剩么!你当养家糊口是玩儿的?”
我爹常年在衡元阁里头提训百官,骨子里头镇了二十年威风,一言喝出沈山山在我旁边儿都退了一步,大哥居然还往我后头躲了躲,下瞬我只看见眼前一只带着老茧的大手掌子落在我怀里,又把那钱袋子提走了。
大哥在我后头气声儿道:“老幺,晚会儿我再悄悄给你,啊。”
我赶紧点头。
二哥站得近,听见了,是捂了脸叹家门不幸,我爹又继续数落我大哥。
沈山山在旁边儿看着我和我大哥,没说话,脸上浅浅笑着,那笑竟好似有些孤清,过会儿他道:“稹清,我还有约,这就得走了。”说罢又给我父兄三个行过礼告辞。
我又拾着我家长长的廊子将他送出门口去,立在国公府大匾下头,他忽而回身,我还当他忘了什么物件儿,正要问他,却听他微微凝起眉头问我一句话。
“稹清,你现在好不好?”
我莫名其妙,伸胳膊伸腿儿给他转了一圈儿:“我有什么不好的,我挺好。”
这又把沈山山逗笑了,他笑了会儿渐渐止住,似很关切地望着我,口中艰难一会儿,又问:“我是问你,太子爷待你好不好?”
我闻言,心里稍有一顿,却还是老实点头:“现在也挺好。”
沈山山启眉了然,知道不能多说下去,便也点了头,“成了,你进去罢……我得走了。解元之事我知道了,你替我……好好儿谢过太子爷费心罢。”
“哎,好。”我糊涂应了,把他送上马车,又忽然想起一回事儿来:“对了山山,大溪落寇我这儿有最后一本儿了,你要么,讲大溪好汉杀入京师的,可精彩,你要我就去给你拿出来。”
沈山山闻言,上马车的动作都一顿,回头来看看我,神色中好似有什么不甘不愿,可最终还是轻声道:“不用……我已有了。”
说罢他上了车。
我同他招手叫他少喝些,街上吵,也不知他回应没有。
别了他我踱回国公府小院儿里,那时看着桌上空空的兰穗竹笼球儿,心想这样好看个物件儿,往后大约也就没用了,心里不免可惜得很。
然次年秋日白露时候,家里终于不复往年清净,我再次被老爹打了抱伤卧榻,沈山山来瞧我,竟还是给我带了只青黑的蛐蛐儿。
当时说着要我赶紧好起来力拔山兮气盖世,我俩玩笑,蛐蛐儿就起了项羽的名儿。
如今想来,嗐,这真不叫个好名儿。
第49章 山色有无
【佰廿肆】
那年仲冬我满过十八,年节前跟着皇上一道去了趟北郊行猎,约摸是同皇六爷在雪地里头丢雪团子丢出身汗来没在意,冰风一刮凉气侵体,便害了场小风寒。回了东宫待着叫阖宫上下都不安生,我要回家去皇上又不让,非要看我病愈齐整,指使着太监宫女儿恨不能鼻涕都替我揩,搞得我一度打个喷嚏都得避着他。
风寒人人都得,我那时候岁数轻,人倒无大碍,只是耽搁了温书。我心里惦记着来年春闱是远难于秋闱的,又着实是想考好,便开始着急,后头回家还狠了心,竟找二哥得闲的时候来提点我做学问。
二哥这人算是一丝不漏地体承了我爹的板正,因知道我秋闱时候都还写漏了笔画,训我之言便更严厉,成日叫我抄帖记字儿背书,倒叫我觉得比生病时候还苦。日日写字儿手腕子都快断,他竟也压根儿不理,大哥都劝他不听,得了爹点过头,他落给我的习笔愈临到考前还愈发多起来。
我真是苦不堪言。
不过因着这般,一来二去叫我应考的学问还真补齐一些,我便劝自己这也划算了,权当场苦修就是,过了就过了。
年尾上,各家祝宴走亲的折腾去了大半月,开年打头我正要回东宫去继续当值,结果当时先皇再度病下,恰巧晋中突发了春旱,先皇也不知怎么的,照那境况原应叫储君在朝代政,却竟点了皇上和小皇叔一道去督凿沟渠和治灾。
一时朝野上下猜度之心四起,东宫被搁在了风口浪尖,百官心思都掩在暗处,皇权游移之事大约人人都在考量。
我原也不关心这些个事儿,便也没打听什么细碎风声,在意的不过是灾地艰难,皇上此去定是一番受罪,临行便还是去东宫送他,嘱他平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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