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六爷把袍子拎着摇摇跪下去,“是,臣弟……臣弟谢皇兄垂询,久未问安,臣弟……实在实在有罪。”
皇上从阑干上微微起身,笑捞了皇六爷的胳膊,“起来罢,你能有什么罪。过来这边儿坐。”
“……哎。”皇六爷红着眶子起身来,摸到皇上身边儿去坐了,“皇兄身子……也大好了罢?”
皇上笑笑,只抬手摸了摸他脑袋,“老早好了。你今儿来的巧,宫里恰好有新酿,晚些时候你留下用膳,陪你小皇叔喝两杯。”
皇六爷赶紧应了。
正说着话,宫人拿来了大青瓷盆子,小皇叔摇着俩兰草尖子走过来,一人给他们发了一根儿,他们便将蛐蛐儿赶进了盆子里头,用草尖子赶着赶着便斗上了。
我坐在六爷后头,偷眼儿瞧瞧皇上,见皇上一手执着翠尖的兰叶,一手正轻靠阑干,正垂眸看着虫斗。他面上虽英眉带笑的同平日里一样,但里头的神采到底是不一样,偶然同六爷笑起来说什么,那笑也是真落进眼里。青瓷盆子里偶然紫背开始占上风了,皇六爷就开始着急,这时候皇上手里的草尖子总要不小心滑落几回,每回都滑在最紧要的时候。
皇六爷不免觉着好运极了,又听小皇叔说今儿不管辈位,撸着袖子好好儿干一架就是,便斗得愈发放松些,不一会儿还撅了身子爬到阑干上蹲着,同皇上又似往日那般言笑起来。
我同小皇叔相对一眼,心照不宣。再看向皇上,恰好他也抬头睨着我,眼底清澈又缱绻,我在当中瞧见自己的影子,好似正映在湖海青波里。
“皇兄皇兄,你别走神儿啊。”此时只有皇六爷还叫唤着,火烧屁股般摆着草尖子戳岳飞,“皇兄你这么放水儿我胜之不武,岳飞要赢了呢!”
这话叫皇上顿时笑出来,那笑如一树春花陡然绽暖,下刻他手指动了动,紫背后腿上莫名就被草尖儿牵绊了一下,登时只听小皇叔倒抽了凉气儿一声隐忍的呜咽,青瓷盆子里头喀嚓轻响,岳飞已伺机咬断了紫背的前足,下一刻又咬上了紫背的脑袋,大局瞬时落定。
皇上右边儿眉头挑起一些,平平低叹:“哎,手怎么又滑了。”
小皇叔是憋青了脸捂住心口,好似立时就要随着紫背一道去了,望着盆子里头哽咽一声:“爷……爷的……紫背……”
皇六爷却已高兴得从阑干上跳起来,欢喜到呼天喝地,还反过身来扯我:“清爷清爷,岳飞真厉害!我得赏你东西,我得多多赏你东西!”这力气忒大,一时把我衣裳都要扯歪了。
然我何尝需他来赏我什么。
我要的赏我一早得了。
因为那时四下笑着,小皇叔哀嚎了,皇上未语,却正看着我。他眸盈秋光似水,面上依旧是淡挽起唇角笑,可那笑中明明似了然,似释然,似歉然,眼底带出的却又似喟然,似怡然。他笑得好自安然,一改平日的凛然或淡然,落在我身上便是婉然,深深渐渐,化为自然。
自然而然,便是宁然舒然。
这笑既是给我的,那于我,便是怎么都够了。
【佰贰拾】
那夜里东宫摆了小宴,新酿盛上来装在玉壶里,我们一盏盏地喝。
当中皇六爷喝得最厉害,醉得也最快,皇上便着人将他扶去偏殿睡,还起身一直守着太监宫女儿将皇六爷安顿好了,这才折返。我们一道又送小皇叔出去。
小皇叔醺红着脸立在东宫门口儿,摇摇晃晃冲我们道:“回去吧,这路我……我一个人走了千百回了,太子爷甭折……折煞我,嗝。”
皇上叹了口气,让人给小皇叔多披件儿衣裳。
我去扶着小皇叔上轿子,一面道:“王爷,你那紫背……是可惜了。怪我,这都怪我。”
小皇叔听着我说这话,迷瞪怔忡会儿,又浑浑笑起来,下刻叹气冲我摆摆手:“嗐,我这事儿就算没你,也他娘的一样……哎,算了。紫背它,嗝……今儿死得值。”他回眼看了看我后面的皇上,下刻突然抬手捏过我脸,在我肩上重重拍了下:“清爷你是个好的……你是个很好的。”
说了这些莫名其妙的他就钻进备好的轿子,一晃一晃被人抬着往宫门去了。
我还这么目送着,却觉手指头已被人执起来牵住,回神的时候,那宽厚手掌已将我手握成十指紧扣,稳稳拉着我回了东宫。
周遭宫灯绢影下,月色潢潢,满院子红枫黄叶飒飒在微凉秋风里,皇上带我停下来,回身来双目深深望着我,执起我手,落唇往我手背上印了印。
我赶紧僵着手便要缩回来,强道:“哎爷,我……我这手,才帮六爷逮过蛐蛐儿的,脏着呢……”
我话音未落,皇上已另手捧过我脸,覆唇吻上我嘴来。这吻深深,却又一点即止,落罢他稍退一些,抵着我鼻尖问我:“嫌脏你还帮他逮?嫌脏你还送给他?”
我讷讷往后退了些,避了他眼眸呛他道:“那你嫌蛐蛐儿吵吵还诓了小皇叔的紫背呢,你又是做什么?”
皇上一手在我腰上把我搂紧了,握着我手的指头也不松,反愈发紧起来,淡笑看着我:“你会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这问我一时又难答出来。
可我想我应是知道的。
其实皇上总教我读书写字儿题诗作赋,他也帮我寻杂书点戏赏我小玩意儿领我去四处宴饮,但他从不同我斗蛐蛐儿,也从不同我放风筝,从不会惯我去赌马,从不再问我外头的事儿。他太清醒,分得太清楚,大约觉着有些事儿是他同我的,有些不是,是我同旁人的,故他总是想要我同他的那一边儿,是与我同旁人不一样的。
然他这回却从小皇叔手里诓来了紫背,照他性子,自然是为了斗败沈山山捉给我的岳飞。
原来许多事情从前以为能心平气和避开就是的,以为能各展一途就是的,以为不思不想不闻不看就可以心若磐石的,却总有一日,殊途狭路叫人不再心平气和,不再避得过,不再能视而不见,心里生出了不甘之意,起了对照之心,便还是要计较出个高下来。
两两相对的事儿里从来没有退让,若撞上了另一人,这当中不是嫉,便是妒。沈山山家根本没议什么亲事,他那时诌出那不知何来的话,不过为了比量我是个什么回应。
原来他总还是在比量,原来他总还是想要我更在意他一分的。
可我又还要怎样才能更在意他一分?
我只是想让他好啊。我只是想让他笑啊。
我看着他,空手拽着他袖口问他:“爷,你还要我怎么样啊?”
皇上抬手来拂过我脸,细细亲过我额,又吻过我唇,这才深深把我带进怀里,抱我的力道重到几乎是要将我纳入他骨头里。
耳边说出的话偏偏轻:“不怎么样了。往后你待着,就够了。”
第47章 山色有无
【佰廿一】
朽月揭到底,礼部治下差不离已将京兆一界儿的秋闱考卷批阅完,统录中举考生的单子陆续出了。因避着舞弊的嫌,放榜前还待复核题纸,故那单子上只先行写出某贡院儿某排某号舍的卷中举,以方便查看,中举试子的姓名还尚需等解了卷封一一对照才得录下出榜。
这消息是皇上早朝上听礼部述职才知道的,回了东宫便只来得及换下朝服珠珮搁下笏板,回过身就领着人又要出宫往礼部去替我瞧瞧。
我当届参科,自然不能打礼部转悠,心里再忐忑也只能将皇上送到东宫门口儿,一再吭吭哧哧嘱咐他我是寿县贡院儿四排三号四排三号,叫他别记混了。
起先皇上听了只欲言又止,原本也没说我什么,可一路出去听着我瞎叨叨了太多遍,他终于荡开袖子背着手,回过头来皱眉睨着我,慢慢道:“我怎么记着你是三排四号?你再好生想想,别是你自个儿记混了。”
嗐,他这一说我才连连捂嘴:“完了,口误口误,是三排四号,三排四号,还是你记得清楚。爷,你瞧的时候可仔细些,别替我瞧成是别人中的举,到时候榜上没我的名儿我可得把东宫都给哭塌了。”
皇上好笑得不得了,起手从我鼻梁上一刮道:“爷们儿家家的哭什么哭,谁不让你中,爷治他的罪。”说罢敛袖掐过我脸,往东宫里头扬了扬下巴:“你回去看书,我就回来。”
这么讲着,他便领着人往甬道尽处走了。
我一直立在门口儿望到看他不见,这才不知怎么回了侧殿温书,然这书是理当没看进去俩字儿,鱼也没摸两根儿,不知那光景过得究竟是快如奔兔还是漫如老龟,总之外头一声儿太子爷回殿呼呐出来的时候,我立时从书桌后头跳将起来,腿骨撞在桌脚上也龇牙咧嘴浑不停下,直直就奔到外头廊子上往皇上面门儿冲。
我后头老太监还吆喝追着我要我留心别撞着皇上,我这一冲却已侧杀出廊角,堪堪将皇上同他身后一干宫人堵了个实在。
皇上被我这么一冲,微惊之下止了步子,旋即眼角弯起来,抬手挥退宫人,立在折廊上含笑替我拾开片儿襟领飞上的碎枫叶子:“跑什么,不像话。”
我捉住他手就急慌慌问他:“爷爷爷,怎么样?我中了没?”
皇上这下连唇角也勾起来,反握了我拉住他的手就把我带过去亲了一口,沉稳道:“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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