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时有些忧心沈山山,想他昨日小登科今日正大喜,红床都还没凉下,何故清早被拉进宫来提训这乌糟事情。
回头看皇上,倒笑得挺悠哉,抬手曲指向我勾了勾,状似心情挺不错:“想什么,都同朕讲讲。”
然我此刻想的,倒不大好同皇上讲。
【拾玖】
我想起皇上问我沈山山是谁之后的几日,又赶上皇子皇孙们一道蹴鞠,五皇子病下了呆在宫里,于是小皇叔那队就少了个人。
“稹清,”我立在后头忽然听见皇上叫我,“你那沈姓好友今日可空?他若会蹴鞠,不如叫进宫来玩玩,我还没瞧见过定安侯家那独苗呢。”
沈山山每日没什么事,就读书瞎玩,我也就真找不到理由拒绝几个皇子,只能杵在那儿由着皇上着人去传沈山山进宫,心想我这是不是把沈山山给害了。
谁知沈山山倒来得挺快,各方见了礼喝过些茶水,小皇叔见沈山山长得状似气力挺好,就要了他去顶替五皇子,我还是跟皇上一队。
我在心里直替小皇叔叹气,心道沈山山也就看着管用,实则连我都踢不过,今日估摸又是皇上赢全场。想到又要跑个满身臭汗一无所得,我惯性面苦地望了沈山山一眼,作可悲状。
沈山山也正同我笑,宫墙碧树下他脸挺明媚,丝毫没有将要兵败西山的觉悟。
我几乎忍不住要捂脸不看他,心觉他为何要来,他真傻。
一鼓捶响,我们在场上奔跑起来,蹴鞠在当中转来转去,从没往我脚下过,沈山山却竟能从皇上那儿夺了蹴鞠。这一场因沈山山加入终于不再相让,我也踢出些血性来,只瞅准沈山山临门的机会,伸腿想用惯常胜他的那一招倒挂将蹴鞠夺过来,却万没料到沈山山后跟一勾就轻易将蹴鞠带飞起来撞了墙。
铜铃撞响,竟是小皇叔那队得了这首捷。
这将小皇叔一队六人都带得有些不知所措,毕竟他们并非是为赢球,而是为活命来的,一时面面相觑皆同沈山山使眼色。
我不知沈山山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他只重新将腕带的红绳系上,回头抬手在我脑袋上重重揉了一把,朗声笑。
“你踢得长进了,稹清。”
【贰拾】
原来一向蹴鞠中皆不是我踢得过沈山山,而是沈山山让着我。
且还让得叫我瞧不出来,一直目无余子夜郎自大,被皇上蹴得快哭也是情理之中。
那一刻我愣愣怔怔看着沈山山,没来得及说出这感慨来,竟只觉脖领后头由人一提,便被皇上拉到身后去。
那时候皇上就比我高大半个头了,一挡在前头我竟觉日头都阴了些,所见只是他月黄箭袖的背影,映在青天旭日下。
我听见他口气轻巧地同沈山山笑说:“再来过。”
【廿贰】
蹴鞠在我与沈山山看来不过是耍闹,可在皇族军中操练,却宛然似场硬仗。
自然,首捷于蹴鞠,堪比首捷于交战,向来众人都很看重。小皇叔纵偶然有得一两进之举,却从未在此事上挑战过储君的面子,这于皇上当年,尚且是第一回 被人驳了一道。
沈山山还在场上疯跑,对自己闯的祸事状似一无所觉,挺挑衅地从我脚下抢过好多次,又眉开眼笑地着意让给我,我心觉他这么下去铁定要完,只好叫了一声“太子”,将蹴鞠传了出去。
当年的皇上虽也少年老成,却还没如今这般沉稳,或许是我叫得太突兀将他吓了一跳,那蹴鞠竟飞去在他膝上撞开,骨碌碌滚到场外的玄德门柱脚才停下。
内侍小太监一道去拾蹴鞠,我紧张回头去瞧皇上他没踢到蹴鞠生气了没有,却见他竟立在墙边冲沈山山笑。
内侍正巧端了盏茶奉给他,他随手接过来,好整以暇问沈山山:“稹清这球传得不错,你教的?”
【廿叁】
皇上见我垂眼看着水池里的锦鲤不说话,便握着我手指捏了捏,另起个话头:“听说你昨日吃酒喝多了,回去你爹没打你?”
“你上回同他教训过了,他还怎么敢打我。”我也没问他是从何处听说的这事,早习惯了。
我叹口气来坐他身边,抓着他的袖子满心都是愁事,“哎,我家南跨院儿还闹腾着,我一宿没睡好,光听我大嫂骂姨娘儿子去了。”
皇上捏我的手一顿,挑起眉梢看过来,神色中有丝柳暗花明,“那你还住得下去么?”
竟像我在家住不下去他就挺高兴似的。
他惯常想说的话掩上一层说,望人听出话里意思来求他。一想到数月前他点了宅子要赐我我竟拒了他的光景,我顿时只觉大春日里脸上好似被花蝶蜂子蜇了又撒了几层辣粉,活活被运道扇了几个大嘴巴,又烫又痒。
我提溜转眼腆着脸同他打马虎,想循循诱导他再开次口:“搬吧?我真在家里住不下去了,那东城宅子合该不是我的,我大哥要……便随他要去,你说呢?”
撇眼却见他兀自端着架子,看我的神色是风清月明恍若澄镜,却满脸明知故问:“那你搬了住何处?”
这么哑谜打来来去不知要打到何时去,眼见他是不会再轻易赐我个宅子了,我干脆把脖子一梗,“干脆我赖在你宫里得了。”
他听了终于笑起来,抬手将内侍宫女挥退出殿去,拎过我前襟便将我抵在柱上缠吻起来。
我想他这应当是个答应的意思。
第6章 山色有无
【廿肆】
自我将蹴鞠传出场后,沈山山仿若都还未开悟不该老实同储君争的道理,仿佛更火上浇油,又从皇上脚下抢过好几次蹴鞠。
小皇叔几个在场上跑得脸都白了,哎哎地叫了几声又不敢说实情告诫沈山山,满场干着急。
皇上倒是蹴得心平气和,时不时还逗我传两回蹴鞠给他玩,竟似也不大在乎输赢了。这反倒让沈山山有点兴致阑珊,大约见也没什么可争的,他好赖开始蹴得心不在焉起来,叫我队其他小皇子逮着时机反攻,一时小皇叔那队终于连连失了好几个球,开心得几乎要漫天喝彩,竟比胜了还满足。
最终还是我们队赢了。
皇上挺赏识沈山山的,一道赐座请他吃了茶点休整,又把那日蹴鞠赏给了他,一张脸上笑得亲和却恩威并重,道:“定安侯之后果真骁勇,望你日后疆场上又是一道雄姿,威镇我朝军魂。”
可沈山山这独苗自比我等幺子惹人爱,我知道沈山山他娘舍不得他舞刀弄枪,打小只要他好生读书就是,不准他搅合他爹军中的演练之事。沈山山后来也真入了文班做官,同我一样的,只比我考学考得好多了。
沈山山抱着蹴鞠谢了恩,笑得进退有度,告退时由宫人带着要出宫去了。
我那会儿要侍皇上挑灯夜读,惯常住在东宫侧厢里,不然能同他一道回去。这时候我担心他输了蹴鞠心里不痛快,想同他一道走走宽慰宽慰,送他到宫门口去。
没走两步沈山山就叫我回去,别送了,“你惯常爱迷路,别送走我又回不来了。”
我站住,想了想同他说:“今后他们再叫你,你只说读书没空来便是,总归这儿蹴鞠也没意思。”
他身影顿了顿,逆着日头看了我片刻,旋即舒开眉心笑:“也好,总归现在,你有人陪了。”
然后他同我告辞,转身跟着宫人走了,一手垂提着蹴鞠的穗子,背影好似个败战的将军,倒提了一把生锈的剑。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真是天下地上人世间第一大混账,若不是皇上叫上我回东宫去,大约我能立在玄德门前头没出息地哭出来。
【廿伍】
那夜侍读我将墨研得坑坑洼洼,以致皇上落在读悟中的字都坑坑洼洼起来。虽我惯常将墨研得不怎么样,可那般奇绝的尚且还是头一回。
皇上好似这才终于觉出什么不对,扭头盯了我会儿,好脾气地把他手下全是墨渣的一页读悟团起来扔了。
“你心里究竟装着什么事?”他一边另铺就一张纸,一边问我。
我好生研了两下手里的墨,最终还是心烦,忽而有些不管不顾道:“我不想给你做侍读了。”
皇上顿时搁了笔,神情好像在笑我这没来由的赌气,“那你想给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我想回家去。”我又把墨研了两道出来,是两道黑黢黢而不交合的线。
下一刻皇上突然起身把我堵在书柜上,捏着我下巴在我唇上吻得辗转而凶狠。
他笃定道:“稹清,你身在这宫里就是我的人,别想就这么跑了。”
【廿陆】
那便是皇上第一回亲我,我吓得根本不敢看他,又实在挣脱不开,只敢落目在他身后桌案上,全身抖着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那瞬我忽有些绝望,直觉睁目即黑,贯耳皆狂风。
这是被自己的陷阱布进去的那种绝望。
桌案上乌墨砚台翻在汛白的宣纸上,被我研出的两道墨线搅浑成一团洒在一团白净之中,乱得要死。
“稹清……稹清。”他将我脸拗过去看他,一容的俊逸柔化作难得的踌躇。
“稹清,你心里想的往后要的,我能给你——我都能给你。”
【廿柒】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他一直都知道我是刻意同他亲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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