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爹这番,是否想将宅子留给我?
【拾贰】
然我没兴奋两天就愁上了。
许是我兴奋之情太明显,在早朝人堆里述职时都比平日大声。皇上瞧得很忧心,退朝将我点到偏殿去问话:“家里近日有事儿?”
不过八字没一撇的事儿。
我垂眼瞅着皇上龙靴上的绣线,老实摇头,心想皇上怎么什么都清楚,哎。
皇上从罗汉榻上直身搁了手里的茶,拉过我问是不是国公府一家子太挤了,我过得不自在。
“你惯常瞧不惯小孩子,若被你大哥家的小子闹腾疯了,朕还没处哭去呢。”他拾了我腰上的稹家玉佩看,年轻眼角睨着笑,“朕在京中还有几个院子,景致都还凑合,要不你挑个中意的搬去,当赏你的——”
“不成不成。”我脱口而出。
皇上捏着我玉佩的手一顿,仰起头来看我,眼中的笑好似变淡了些,唇角却勾起来:“为何?”
我将心里的事儿捂了会儿,但在皇上跟前也压根儿捂不热,只好道:“我爹大概见我迁官了,便想将东城的宅子留给我。要是我自有了宅子,那宅子就得归我大哥了,你说多不合算?”
我这是个问句,可皇上没答。
他手指磨砂着我玉佩上的稹字,继续看了我会儿,目光倒很温和。然后他放开手,起身来捧起我脸亲了一口,遂跨出殿带人走了。
看方向当是去衡元阁的。
至他身影消失在廊口亦没再说一句话。
第3章 山色有无
【拾叁】
皇上是个皇上,是要比寻常人更捉摸不定些。
他从前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是这么个性子。
我做他侍读时他才十四岁,每日已然能将东宫一殿宫人唬得战战兢兢大气儿不敢出一口。
大约我不天天去,感受不到他那份威压,故身边只有我不大怕他。久了后,渐渐在我面前他发觉端不起什么架子来,便也只好偶或同我心平气和说道一二,后来慢慢融洽些。
多数时候,我是去东宫听他背书的。
他背的时候我一会儿看书本子,一会儿看院里宫女太监瞎忙活,挺自在。
有时候他自己背错了停下来,我都尚在出神。
往往此时,他都笑上一笑,只径自拿过书去替我翻了一页,又放回我手里:“你这侍读,倒做得松快。”
【拾伍】
东宫亭廊错落蜿蜒,枫叶自成一景,自那年秋日我做了太子侍读,我也觉得自己挺松快。
可我不懂为何太后在一众小辈里单单点了我做侍读。
别的人倒不说了,至少沈山山的学问在我之上。
我平日里不爱读书,不过因为怕爹打我,便只将该看的看看,其余一概不多涉猎,故皇上背的篇章有些我连字儿都认不全,只管囫囵听着翻页,他竟也没去太后面前告发我。
“你心里总像装着什么事儿。”
也不知是哪一回在亭台下背完了什么书,他抬手从我手里抽走了册子,忽而眸色深深看着我,又瞥一眼我一向爱看的小宫女小太监,倒也不明白我究竟在看什么,不由问:“你不来东宫时又做些什么事儿?”
能做的挺多,走街串巷买馍馍吃饽饽放风筝玩蹴鞠斗蛐蛐儿,有时候还能去城郊学大人赌马,偶或买胜过几回,能多出些我娘查不见的银子,这时候便去寻摸个馆子偷偷喝点小酒,像是偷来顿为人不知的快乐,同镇日拿国公府的碎银子买吃食不同,这有说不出的惬意。
他听后眉梢扬起来,笑话我国公府小公子像个乡下人。
从前那时他不常如现在这般笑得像个皇帝,那刻他神容上的冷峻线条柔和在秋高气爽的和美日光里,笑意淡漠却深刻,我竟就那么看直了眼。
他由着我看了会儿,笑意却更深,倏地竟将手里册子一扔,提着我袖口就站起来往外走。
“你也陪我读书多日了,今日换我陪你玩玩。”
【拾肆】
皇上那时候想陪我玩,我估计是因他自己听见坊间乐事起了天潢贵胄的猎奇之心。
从溜出宫来,直到买馍馍吃饽饽时我们都还玩得挺好,也还未有人从东宫追出来寻他,故他又叫我带他去放风筝。
这可难倒了我,我四下看着颇为难。
“你自己说了会放风筝,怎又不知何处寻风筝?”他贵为太子跟着我坐在道旁棚盖下,吃掉最后一口饽饽拍拍手指,又挑起眉来笑话我道:“你平日里风筝难道是太白仙君从石头缝里变的?”
我笑,那哪能。
风筝多简单,何须太白仙君来变,明明沈山山就会扎风筝啊。
大约我是将这句说出来了,下一刻我手肘忽然被人用力扯住,身边人脸上笑意丝毫都没变,可我却忽然觉得有点瘆人。
他问我,沈山山是谁。
第4章 山色有无
【拾陆】
沈府办酒是确认翌日无早朝的,我本待睡个午后再起身,然清早宫里却派了人来说皇上宣我。
我起得慌慌张张头昏脑涨,还打了个隔夜的酒嗝,徐顺儿跟在后头一阵阵地笑。
路过中庭的时候差点跌了一跤。我爹还没去司部点卯,立在一池春皱边端着紫砂壶看我从廊下过,没好气提点我句:“领子歪了。”
我理好袍子随宫人打马车过宫门入大内,一路十来年没什么新意,过玄德门时有几个太监在洗地上青砖,我看着还觉砖瓦愈来愈旧。
过去皇上还没做皇上时,常在玄德门前同他几个兄弟蹴鞠,但凡蹴鞠落了他脚下,一众兄弟都不大敢同太子殿下夺了,只虚与委蛇地跑在侧旁作出要抢的架势,却从未伸腿勾过一次。
那时候我挺瞧不下去,心想蹴鞠玩儿成这般也就不叫蹴鞠了,叫让鞠,根本不得尽兴。
我眼见皇上总在场下孤独求败,一众皇子假意叫好,竟觉出几分自己当年在一众小辈里形单影只的辛酸来。
实则满宫上下都传说太后单点我做了太子侍读,确不是瞧中我书念得好,而是因起先听说我爹有反意,便将我立作个质子一类的把控住,叫我爹不敢反。
这虽是无中生有的事,但竟能稍稍化解我心中多年疑窦,也就生出几分道理来。
总之实情是什么往往不大重要,宫中以为什么,那就是什么好了。
我觉摸着既我在他们心里已被把控住了,那他们对我应当是放心的,那我同太子殿下认真蹴个鞠也没甚大不了,且惯常同沈山山蹴鞠我都是赢的,颇觉要是将几个皇子踢生气了我还能游刃有余地让上一让,让得叫他们瞧不出来。
故我硬着头皮从宫阶上站起身,系了袍摆下场去,老神在在道了句我也来蹴鞠,伸脚就要勾皇上脚下。
……结果差点被皇上蹴哭了。
他脑子太好,总能猜中我路子将我绕过去,我一球没进过还跑了个满身臭汗,顿时后悔我究竟之前辛酸个什么劲。
那时我觉得我开悟了些。
有时候一众兄弟争不过他,并不见得就是让着他,也有可能是真的争不过。而他纵使形单影只,也必须护住足下蹴鞠。
皇上他与一众兄弟,同我与幼时一堆小辈,毕竟是不同的。
【拾柒】
皇上招我觐见为的是御史台近日几道折子,我台正司梁大夫参了沈山山他爹,足足五本。
尚书房外的廊台下,皇上等闲依坐阑干上瞧着台底碧塘中的锦鲤,见我来了,将手里最后些食饵抛掉,含笑问我怎么看。
清早起来我宿醉未消,吊着浮泡的眼睛认字都困难,能怎么看?梁大夫写这弹劾折子的时候,内里定安侯在军中擅权弄事、搅浑军政之类也没同我商量过,且他商量了我大概也不大能懂。
这类推弹的折子实则我作侍御史的时候也写过不少,虽不是写沈山山他爹,但也都是捕风捉影之事,将朝中不少官员都得罪过。他们碍着我爹太傅大人的面子不大好开口同我争,默默忍着气由皇上扣些俸禄、停职思过一阵子,那便也过了,往后人事走动照常。
我觉得大约百官都挺能理解——若非碰上造反舞弊贪污克扣等大事,御史台实在也没别的可做,总不能指望大理寺的传案吃整年。
盯着手里折子,我头重脚轻地老实想了会儿,心觉既然是沈山山的爹,我自然当求个情,于是委婉道:“梁大夫这么一提,或然是该仔细查探查探才好定论。”
这意思放平日里皇上也能懂,便是说那折子全是瞎扯淡毫无真凭实据,根本做不得数。
然今日他却只点了周边宫差一句:“成,那就嘱梁大夫查罢。”
一惊愣神间抬起头来,我见皇上起身来冲尚书房里笑:“沈少尹,你爹也是高功老臣了,朕信此案必是个误会。可毕竟国有国法,现下御史台的意思你也听见了,倒不只是梁大夫说查,如此只得委屈你爹劳累劳累,协同乌台理清纠葛便是。”
一声“沈少尹”将我醉魂都唤裂,我这才定睛瞧见尚书房门槛里头还跪了个人。
京兆司的绶带别在他腰上,玉肩沉顿、身如卧松。
沈山山听完皇上垂训,恭敬叩首下去:“臣遵旨。”
第5章 山色有无
【拾捌】
沈山山告退的时候我还稀里糊涂追出去两步,旁边小太监轻咳两声我才想起皇上还没让我走,只好折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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