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任商王登基时,就开始修墓,有的墓修得豪华如宫殿,而帝辛的墓简陋如小屋子。殷乐不知从祖还是从父,干脆折衷,修了介于大宫殿和小屋子之间的中等墓穴。
他走进墓门,不用火把,一级一级下去。他太熟悉了,想画画时他就会走来,进去,拿起画笔和颜料。天大的烦恼,画一会儿,就不烦了。因为走了成百上千遍,他闭着眼,也能准确抵达墓穴的每一个位置。
下到墓底后,他找到画画的工具和夜明珠,摆好了,趴在地上,开始补最低处一小片未完的祭台。
今天状态不好,手一直抖,画出来的都是波浪线。殷乐用左手抓右手,等不抖后再落笔,落的还是波浪线。
殷乐气得把画笔扔在地上。笔甩出一串颜料点子,弄脏了壁画。殷乐后悔万分,又爬过去用袖子擦颜料,结果越擦越花。他放弃了,躺在地上,不管了。
他躺着,热泪长流,感到身体上方有流过时间河。这河是暗的,往前很长、往后很长都没有光。只他活着的这一段有光。他死了,光灭了,他就会融进无边无际地黑暗。
那样,就不孤独了吗?
夜明珠光芒幽暗,他就这样看着自己的画。画很呆板,透着哪儿哪儿都不对劲。以前他改革,在墓穴里画满想象的未来。但画好后,他觉得不对,就全部铲了。被铲平后,他画了天邑商,一直觉得很满意。但是此时此刻躺在这里,他又觉得不对。
不对,不对,不是他心里的那幅画。
错了,又错了!
殷乐爬起来,他捡起颜料盒子,把手掌进去,蘸满颜料,然后按在墙壁上,那正跳羽祭舞的美男子的脸上。飞扬的发辫不见了,熠熠生辉的眼睛糊了蓝。一个手掌印挡住了美男子的脸,好似美男子被什么庞然大物扇了一耳光,扇掉了头。几滴蓝颜料顺着纯白的羽衣往下滑,滑出几道细蓝。
殷乐舒坦了,又把手掌印拍在了其它地方。颜料很快用光了,画才抹了一小半。殷乐急得团团转,忽然看到手杖,便捡起来,把杖头轻轻一拧,抽出一根藏在杖中的三菱刺。他在右手掌心割了一个大大的十字。血珠子渗出来,染红掌纹。他把红手按在一个娇羞女巫的胸脯上,胸脯被血玷污了,血珠子留到她和男巫交`合的地方。然后然后他又把血抹到祭台下面,拍脏了一对男女的昏礼。
画错了,就改,用血改,也得改。
每当血不够,殷乐就用三棱刺把伤口挑开。很快,墓穴满墙都是血手印,这可恨的画终于毁掉了。殷乐喘息着,坐在地上,满身大汗。然后,他用完好的左手挡住面孔,啜泣起来。
以前他有两条路。两条路,他都走过,走不通。现在他还有两条路。一条是死,一条是站起来,再试一次,看能不能走出条新路。
殷乐把三棱刺移到喉头,手腕颤抖着。许许多多的鬼影又飘上来,武庚在他耳畔道:“好弟弟,你真信,就该像姬无瑕那样,用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命呀!你做了这么多坏事,不该以死赎罪吗?”
而另一侧耳畔,那幼小的殷乐哭道:“可我不想死呀。我好不容易才长大的,我吃了那么多苦,我不死。”
一戳下去,万苦皆消。但那光和美、诗和画,也都不会有了。殷乐放下三菱刺,割下一条衣摆的布料,包扎好伤口,把手杖重新组装好,拄着,一步步走出了墓穴。
墓穴外的士兵见他一身血地出来,都惊呆了。殷乐让他们拿一件干净衣服,再拿点水和吃的。士兵们很快备来了。殷乐吃完喝完,换上衣服,精神略微平复。他看看满天星光,然后钻进马车,对士兵道:“回春华殿。”
马车抵达春华殿。殿外果然已重兵把守,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了。殿里亮着灯,一个披发的青年跪坐在窗下,半垂着头,身姿清瘦,是他的无瑕。
殷乐走到门边,敲敲门。
门开了,姬无瑕站在光辉里,一身麻布衣服,长发披散,精神萎靡。他看到殷乐,两只眼睛微微睁大,仿佛被殷乐狼狈的样子惊呆了。
殷乐也看着姬无瑕,心里涌起无限复杂的情绪。终于他主动张开手臂,冒着被姬无瑕推开的危险,抱住了这青年。他在姬无瑕的耳边道:“无瑕,孤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姬无瑕直直站着,任由殷乐拥抱。
殷乐嗅到姬无瑕身上的青草气味,不由手臂更加用力。他不知该怎样开口,但是他该开口。是对是错,他得迈出这一步,迈出了,才能知道对不对。
“无瑕,孤说完后,就放你和青箬出来,好不好?”
姬无瑕低声道:“陛下,你喝酒了?”
“没有。”
“手怎么了?”
“没事,小伤。”
姬无瑕把殷乐拖进门,一路拖进内室,然后从小柜子里拿出金疮药和干净的手帕,把殷乐手上的包扎解开,重新擦净、上药。殷乐坐着,他蹲着,长发从脸颊两侧滑下来,不只是因为手动所以发丝颤抖,还是这人本就在抖。
上完药,姬无瑕也坐在殷乐对面,深吸一口气,两肩耸起,声音颤抖:“陛下……说吧。”
“费玄是狼神。”
“嗯……”
“他当初被送来朝歌,是被送来当人牲的。”
“什么?”
殷乐讲了起来,费玄的复仇,费玄的恨,自己的布置。原以为很复杂,但讲清楚了,也就十来句话。讲完后,姬无瑕铁青着脸,浑身僵硬,一动也不动。
殷乐耷拉着头,手攥拳头,想:完了,又错了。
“陛下为何……不早告诉臣?”姬无瑕道。
“怕你不忍和他争,离开我。”
姬无瑕低着头,思索好一会儿,然后痛苦地闭上眼睛:“臣恐怕不会。”
“为什么?”
“陛下是举世无双的美人,臣亦是凡人,亦……亦有色欲。陛下是一国之君,臣亦有野心。想一展抱负。”姬无瑕说完,睁开眼睛,眼中闪着泪光,笑了一下,“陛下知道臣私心这样重,会不会不再爱臣了?”
殷乐紧紧抱住姬无瑕,姬无瑕跪在地上,上半身扑进殷乐怀里,啜泣起来。
怀中的青年哭得很厉害,不停颤抖,一边哭一边抱紧殷乐,仿佛在寻求支持和温暖。殷乐也更加用力,一边抱一边亲吻姬无瑕的头顶。
这一条错路,有人陪他走。两个人的头脑,总比一个人要管用。他们能走出一条怎样的路呢?
二人就这样抱在一起,一句话也不说,流着泪。
窗上渐渐泛白,新一天到来了。姬无瑕率先松开殷乐,擦干眼泪,说道:“臣去传膻。”
殷乐点点头,看着姬无瑕的背影走出去了。
姬无瑕走出了很久,一直没有回来。殷乐心中疑惑,跟出去,看见姬无瑕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封信,脸色苍白,冷汗直流。
殷乐惊诧地走上前,一个士兵立刻道:“启禀陛下,周方伯病重,想请公子回一趟周邦。”
殷乐立刻看向姬无瑕。姬无瑕也苍白着脸,看殷乐。那封信在姬无瑕的手指间颤抖着。
(殷乐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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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判卷第四
1
那是一封要紧信。信上说,父亲一个月前偶染风寒,虽服了药,但毫无起色,反而越病越重,终于到了咯血的地步。家人担心父亲要大不好了,这才匆忙写信,让姬无瑕赶回来,见父亲最后一面。
姬无瑕捏着信,像捏着一颗扑通通颤抖的心。他又看殷乐。
殷乐一夜未眠,身上都是血和颜料,脸颊脏兮兮的,大眼睛黑得没有一点儿光。这也是殷乐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不能走。
姬无瑕像被两股力量拉扯着,不知该走向孝道,还是该走向情欲。他的心丝丝拉拉疼起来,这疼不是因为被迫二选一,而是因为殷乐在伤心。
不知何时起,他可以感知殷乐的情绪了。也许是察言观色太久,经验丰富吧,他已经可以不靠视觉、听觉、嗅觉,而直接靠自己心跳的变化感知到殷乐。
殷乐高兴时,他的心脏扑腾扑腾跳,像一只活泼的鸟。殷乐难过时,他的心脏隐隐作痛,好像不是在胸腔里跳,而是在钉板上跳。殷乐生气时,那张漂亮的脸会变得很吓人,令他心脏颤抖,缩成一团。殷乐害怕时,他的心脏就如战鼓般躁动,输出无限勇气,令他去抵御一切艰难。
小时候,他见过一些男人为了女人神魂颠倒。大人们说这是痴病,染上就没治。他于是也跟着鄙夷,认为自己绝不会染上这病。然而轮到他了,他才觉得悲凉。殷乐对他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他不傻,他很清楚。殷乐一开始是逗他,后来是身边缺人,也许最近才动了一些感情,但那感情也浅薄得很,多半源于感动。
留在朝歌,跟着殷乐,一起昧着良心害费玄。还是回家去,跟父亲一起,光明正大地保护周邦?
殷乐道:“无暇……你要走?”
姬无瑕心里过电般,闪过一阵酸麻痛楚。他本能地安慰殷乐:“不,臣不走。”
这话说完,尘埃落定。姬无瑕对着士兵道:“我在朝歌有要事,走不了。你且稍候,我去写封回信,托你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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