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乐以为是幻觉,还笑了笑,心想:每次干坏事都想到无瑕,唉。
但马蹄声和“住手声越来越近,越来越真。他便转过头,看见远处黑红的小路上,奔驰着两匹马。其中一匹马上坐着个浅绿丝衣的青年,发冠端正,表情震恐,正是他的姬无瑕。
殷乐看到姬无瑕的时候,咯咯笑了起来,笑声怪异。他记得自己十来岁时经常这样笑,笑得别人一脸惊愕,他便得意。但如今,这笑声是不受遏制地从喉头发出地——他在杀周人,周邦的小公子看到了。这多好笑啊!
姬无瑕一脸焦急地从远处飞驰过来,身边跟着青箬。马还没停稳,姬无瑕就滚鞍下马,摔得一身土。他跑向殷乐,喉咙发出沙哑的“啊啊”声,好像又想苦、又想骂、又想求。他跑到殷乐面前,跪倒在地,两手抓着殷乐的袍摆,两眼仰视殷乐。那手颤得几乎抓不紧衣料,那眼盛满气乞求的光。
殷乐站在那儿,低头看姬无瑕,没让乌衣卫住手。
姬无瑕眼里的光黯淡了,变成震惊、愤怒、失望、厌恶。殷乐从来没被姬无瑕用这种眼光看过。那两束眼光如两把锥子,刺透薄膜,刺进殷乐心里。殷乐心里流血了。
殷乐站在那儿,风姿姣好地一笑,挺诧异自己能如此镇定。该说点什么开场呢?他也羡慕姬无瑕,把人当人,且分出三六九等,计算一番就知道谁该死。小傻子是随时愿意为周礼去死的,而他不愿意为人权死,不愿意为周礼死,不愿意为任何事死。
也许就因为他不愿意死,钻地挤缝,活成了这个变态模样。
他看着姬无瑕,微笑起来:“无瑕,你不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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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无瑕听了这话,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为什么?”
殷乐道:“与你无关。”
姬无瑕攥着殷乐的袍子,手往下滑,颤抖得把殷乐整片白色袍摆都带颤了:“可臣是周人啊……陛下看在臣的面子上……陛下心里到底有没有臣?!”
殷乐道:“当然有……”
话音未落,他脸颊一疼,定睛看时,姬无瑕的发冠滚落在地,长发散落一身。姬无瑕的鹿角笄不见了。那笄被姬无瑕拔下来,朝殷乐砸去,刮痛了殷乐的脸,然后掉落在尘土里了。
殷乐转头看鹿角笄,上好的象牙,本来洁白莹润,现在沾满灰土。殷乐道:“你不要了?”
没人回答。姬无瑕已经站起身来,冲进屠杀场,阻止乌衣卫了。但他到底是书生,乌衣卫很快把他制住了,继续屠杀。
殷乐走向鹿角笄,弯下腰捡起来。虽然不是什么珍贵东西,但他设计了很久,没有人要的话,他就自己戴了。刚捡起鹿角笄,一抹金光就倏然从身旁闪来。殷乐立刻闪避,几乎摔倒。而那金光再度袭来,金光之后是青箬握剑的手。
青箬目眦尽裂,满眼恨意,挺剑刺向殷乐。殷乐身畔的三个乌衣卫立刻来护驾,但西岐第一剑客岂是好相与的?青箬三剑就把他们打倒了。然后,那柄金灿灿的青铜剑直指殷乐喉咙了。
殷乐惊恐后退,大喊救命,然后还没有退出几步,青铜剑尖就近在眼前了。姬无瑕大喊“青箬住手”,却也没用。
殷乐站在青箬的剑锋前,看着下一瞬就能取自己姓名的宝剑,心头那些恐惧却忽然消散。他恍惚地想:“我要死了呀。”
这念头竟令他生出喜悦。他睁大眼睛,想要看那剑怎样划破自己的喉咙,让血喷出来。但是这时候,只听“叮”一声细响,青箬的剑歪斜了,随即青箬的人也歪斜了,一下摔倒在地。乌衣卫赶紧扑上来,按住了青箬。青箬业已发狂了,眼珠通红,大骂道:“你个昏君!让他们住手!快住手!不然我杀了你!”
殷乐得救了,按着心口,心仍狂跳不已。他不知是谁救了自己,但是他浑身汗毛都竖起了,隐隐觉得自己如果此刻能死在青箬剑下,就是最好的结局。而没有死,以后就是活着的无穷无尽的地狱。
果然,树上响起了笑声。一个人从树上跳下来,手里抛接着石头子,朝殷乐走来。
费玄。
费玄走向他,像多年前走向丑少年一样。左脚迈在右脚前面,右脚又迈在左脚前面,走成笔直的狼步。他穿着松松垮垮的黑衣,喉结锁骨和小半片胸膛都露在外面。夕阳已落,皎月已升,银色的月光洒在他身上。他闪着光。殷乐一晃神间,就看到走来的不是人,而是一匹皮毛黑亮,眼珠晶黄,獠牙雪白的大狼。又一晃神,大狼变成了人,身高九尺,一头卷发,吊梢眼精光四射,薄嘴唇如同刀锋。
殷乐咚咚心跳,不禁后退。
费玄一步步逼近,脸也在笑,笑得轻松自在。
这笑容令殷乐恐惧不已,连退都没力气再退了:“你……什么时候……”
费玄道:“昨天。”
殷乐扭头看宗伯,宗伯愕然跪倒:“陛下,臣不知道,臣没见过费亚服啊!”
都两个月了,费玄在商人心里,还是“大亚服”。
费玄道:“我悄悄来的。”
殷乐苦笑:“你都……都知道啦……”
费玄不答话,扬起下巴。殷乐顺着费玄的目光看去,不远处,被乌衣卫抓住胳膊的姬无瑕还呆立着,正和费玄对视。
殷乐腿都软了,浑身汗毛如针般立起。他挪到费玄和姬无瑕之间,手臂微张,如同老母鸡保护小鸡崽一般。这无意识的举动激怒了费玄。费玄一掀嘴唇,露出白牙,舌头在牙上舔一个来回,目光森森然越过殷乐的肩膀,打量姬无瑕。
那是打量是食物的表情。
费玄好似在品评姬无瑕的肥瘦、大小、老嫩,然后颇为满意地点点头,收回目光,走近殷乐,道:“青箬是我派人通知的。”
殷乐绷着脸看费玄,想豁达地认输一笑,但又连笑的力气都没了。他脚下泥土变得松软,生出吸力,他往下坠,坠,坠到白骨山和红血河旁了。费玄很爱怜地摸摸殷乐的脸,又亲了一口:“我来报仇了。”
“想怎样报?”
“到时候你就知道啦。我走啦。你日后有难,可以来封地求我。毕竟咱们相好一场,我不像你一样无情的。”
“我会有……什么难?”
“啊……国难吧。”费玄说着,又看姬无瑕,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很馋的表情。殷乐生生打个冷战。费玄又看向殷乐,笑道:“我这些天试了好几个,还是你肏起来最爽,又会扭又会叫。”
殷乐听了这话,眼泪一下子掉出来了。眼泪掉出来的一瞬他就知道自己错了。果然,武庚又飘出来,对着殷乐道:“你选错咯。”
殷乐在心里回答:“我没选错。”
他掉着泪,瑟缩着,必须回答:“我没选错。”
然后,他自己也无力了,颤颤地承认:“我错了。”
他又想:“那么,对的路在哪儿?”
比如,不该这么大动周章地混淆,而该治本——用鸦片放倒费玄时,就一刀插进费玄的心脏?
他怂。他做不到。
再比如,当年路过周邦,回来后,他就喊费玄:“臭狼,我有一份大礼要给你。我找到你的仇人了,就在周邦,走咱们报仇去。”
这很接近对,去周邦,杀掉周方伯、淑子、淑子的儿女、丫头、姬无瑕,然后一把火烧掉乌托邦。回来后,他昧着良心吃喝玩乐,费玄继续猎人牲,淇水继续漂死孩子。
或者,当年乳母去世,他就不该冒充王乐乐。他应该像无数多病的王子王女一样,静悄悄地夭折掉。一个当死的人,非要活下去,可不就活得如鬼一般吗?
屠杀场一片寂静,满地血和残肢。只剩青箬不停叫骂。姬无瑕跪倒在地上,满身尘土和血,长发盖住半边脸孔,一语不发。
有乌衣卫道:“陛下,这二人如何处置?”
殷乐道:“青箬……关进牢里。姬无瑕……”
姬无瑕抬头看殷乐,眼光极其陌生,仿佛殷乐是个陌生人:“青箬是臣的门客。他有罪,臣一当受罚。陛下把臣和他关在一起吧。”
殷乐道:“那孤不关他了……”
姬无瑕道:“那陛下放臣回周邦吧。陛下手上沾了这么多周人的血。臣实在……”小傻子一头磕在地上,满脸流泪:“……不能服侍您了。”
殷乐发出咯咯的怪笑,看看夜空,看看满地残肢:“你想得美!来人,把姬无瑕带回春华殿,再调三百名乌衣卫、十名影卫守春华殿,不许他出来!”
姬无瑕颤抖起来,张口想骂,但他平生也没有骂过人,嘴唇动了几下,只骂出一句毫无杀伤力的话:“昏君!“
殷乐笑起来:“骂的好。带走!”
士兵把姬无瑕和青箬带走了。殷乐还站在人牲作坊外,心里空荡荡,什么都不剩了。别人都有去处,他该去哪呢?
鹿台?鹿台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春华殿?春华殿里有一个恨他入骨的无瑕。
他能去哪儿了?
想了良久,殷乐登上马车,低声道:“去王陵区,孤……再看看孤的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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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驶到王陵区,殷乐走下车,不许人跟随,走进了自己未完成的大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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