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冻风如刀。即便日光暖然,也驱不走干涩的寒意。
府里只有天罡卫,和一些宫里跟过来的人。大统领按惯例,给每个人都派了银钱。
燕王府已经洒扫一新,墙角腊梅也颤悠悠开出花来。
到了夜里,点过炮仗,热闹一阵,竟又开始落雪。
夜雪细又轻,软软地拂在谢归脸上。冰冰凉凉的,激得他登时一个喷嚏。
除了值守的天罡卫,其余人都聚回屋里,笑闹声远远传来,在空旷的夜里久久回荡。
谢归披着厚重的大氅,在燕王府园子里缓步走着。
脚步踏在雪地,发出细碎的声响。
夜里风渐渐小了,他独自四处走动,也无暇顾及走到哪里。
走得累了,便寻了处开阔地方,静静看屋檐下红色宫灯飘荡。
严冬之后,将是蓄势待发的盛春。
“怎么在这儿?”
谢归一愣,将将回神,却见凤璋抱着懒洋洋的猫儿,含笑立在不远处。
天地广阔,一时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猫儿瑟缩在凤璋怀里,瞅见谢归,乖巧地喵一声。
谢归是真惊讶了,凤璋大笑两声,放开手。猫儿落在地上,又三两步溜进谢归怀里。
檐下台阶刚被洒扫干净,谢归抱着猫儿,就势坐下,凤璋也跟着坐在他身边。
“归一已经备好了酒菜,你大约猜不出,他手艺有多好。”
在手下面前一概黑脸的大统领,居然有一手好厨艺。
“差点忘了,这个给你。”
凤璋递来一封信,灯火飘忽,他一时看不清名姓。
“是谢大人的信。”
谢归手一颤,扣信笺的手也不稳。
“他另送了一封给我,”凤璋佯怒,“谢大人胆子不小,说我若敢欺辱你,他便去父皇面前告御状。”
谢归噗嗤笑了,“父亲向来如此。”
凤璋还不放过这一茬,“他人在御前,要是真说了什么,本王只能做个藩王,回不了京城,岂不是委屈了你?”
谢归冷笑:“不敢。给殿下做事,还能委屈不成?这是为谢家光宗耀祖啊。”
两人亲近后,谢归许久没有牙尖嘴利,凤璋颇不习惯,顿时不知说什么好。
谢归默默挠着猫儿下巴,猫儿却忽然不安分,喵了好几声。
在谢归回过神之前,凤璋先黑了脸。
只见半空中一只鸽子扑腾飞下。谢归赶忙解了信笺,在猫儿扑了鸽子之前,将鸽子放走了。
除夕深夜,卫初还记得给他送信。信里洋洋洒洒,叮嘱他在燕地注意身体,自己在东南三郡做得如火如荼云云。
天寒地冻,谢归却觉得手心发暖。
在外面待得够久,归一亲自过来找人了。
两人一同回去,走近院子,已经闻到浓烈的饭菜酒香。
除夕小宴设在凤璋书房里,猫儿冻了许久,闻见香气,早就忍不住,先几步跳了进去。
房里暖然一片,酒菜俱陈。他们刚刚坐下,韩先生已经拍开了酒坛子,笑着对谢归道:“燕地雪景,比起清江郡如何?”
谢归知道他是笑话自己流连忘返,只微微一笑,并不搭话。
韩先生先倒了一大碗酒,豪饮一大口,赞叹:“好酒!”
他喜欢酒,谢归是知道的,可惜自己不能喝,便倒了碗茶水,“我以茶代酒,敬先生一杯。”
除夕夜里,关起门来,不讲那么多规矩。韩先生大笑称是,又喝完了一碗,便给每个人都满上。
喝到一半,凤璋还不忘调侃:“这坛酒比‘一枝春’差远了,要是送到停云关,漆四非得郁卒而亡不可。”
桌上笑成一片,归一立在旁边,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停云关比幽蓟更冷,漆四需要更烈的酒暖身,每每喝不过瘾,他就像吃不到腥的猫,浑身不自在。
一席小宴吃到深夜,按时辰算,已是庆德二十三年了。
韩先生和凤璋都喝得微醺,归一也忍不住多喝了两口,脸颊略有发红。
谢归喝了一碗又一碗茶水,难得地双眼含笑,等着更漏滴尽。
天地广阔,他重活一世,何其有幸。
——
韩先生以探亲访友的名义离开书院的,因而不能久留。大年初七,他便启程告辞。
临走前,韩先生还不忘叮嘱谢归:“在燕地与殿下齐心协力,定能早日回到京城。”
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长亭,远远相送,终须一别。
道旁柳树轻拂,虽看不见嫩芽,远远望去,已是一片葱郁的云霭雾气。
乔装成商旅的车马渐渐远去,看不清了。
回到王府,谢归依旧先去了凤璋书房。
他神色被凤璋看在眼里,“舍不得了?”
谢归淡笑:“日后终能重逢,何必在意这短短的分别。”
凤璋笑了笑。
谢归何其敏锐,察觉到他笑意有古怪,“朝中出事了?”
凤璋道:“不算大事——有人参了一本,找麻烦来了。”
谢归心下一紧,又听他道:“他这平王,才真是闲得慌。”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王府套路深,我要回京城(╯‵□′)╯︵┻━┻
第40章 平王凤渊
平王是凤渊的封号。
凤渊生母魏贵妃, 如今执掌六宫, 颇有分量。
魏家的人,多在内史省和御史台, 找个出头鸟, 参燕王一本,也并非难事。
谢归皱眉:“该不会是贡品的事?”
凤璋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还真是贡品出了问题。
谢归叹气,“父亲怎么说?”
“谢大人已经按下事情,我们暂且不动。”
谢家是士族之首, 谢雍列位尚书台。在先丞相告老致仕后, 相位空缺至今,谢雍便成了实际上统领百官之人。
凤璋没说错,要是哪天谢雍心情不好,去告他一状, 恐怕皇帝真会为了安抚谢雍,让他吃点苦头。
谢归抿唇不语, 凤璋已经猜到他的想法, 安慰他:“莫要多想, 即便没有贡品的事, 魏家也会找别的理由。”
“我知道……”
谢归幽幽长叹。
“平王素来心胸狭隘。乍然出手, 只怕还有后招。”
——
千里之外的京城,早已是一片春意盎然。
下朝之后,内史大夫魏明呈婉拒了下属的盛情邀请,独自前往平王府。
今早凤渊告病不朝, 却早早候在书房里。
魏明呈一进去,凤渊立即迎起身:“舅父。”
魏明呈仿佛没看见他的殷勤,自顾自端起凉透的茶水,默默喝着。
凤渊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父皇怎么说?”
魏明呈冷冷掀起眼皮子,凤渊似乎没看见,仍然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还能怎么说,”魏明呈放下茶碗,不冷不热,“此事暂交由谢大人处置。”
凤渊有些急了:“可谢雍老匹夫的心头肉就在燕地,交给他,燕王的事……”
魏明呈嘴角抽搐,略显头痛,“殿下,这事急不得。谢雍何等狡猾,哪能轻易讨到好处?”
他和谢雍同朝将近二十年,暗中较量无数次,胜少败多。
而且胜的几次,也是损失惨重。
这回要对燕王下手,他必须慎之又慎。
凤渊还在惋惜:“就这么放过六弟,也太可惜了。”
魏明呈冷笑:“我何时说要放过他了?当年就是你母亲太急,让元后发现了端倪,才留了祸根。”
他停了一阵,才道:“一个寒族女子,坐在后位上,也不觉得凉。”
凤渊一副虚心听教的样子,魏明呈起身,叹气。
“殿下别急,谢家虽然不好对付,但谢雍明哲保身惯了,不会插手储君之事。而且燕王强行带走谢归,要挟谢家,他早就恨得牙痒。”
凤渊凝神想了一阵子,“舅父教训得是。”
见好不容易安抚了他,魏明呈才稍稍放心。临走前,还不忘叮嘱凤渊。
“凤璋去了燕地,我们安在他身边下毒的人似乎不见了。你记得另找一个,再安插过去。”
凤渊不忘倒苦水:“六弟精明了不少,我们的人是他在路上除掉的,等别人发觉,他已经到燕地了……”
不说还好,一开口,魏明呈气不打一处来。
“早就告诉过殿下,即便是一只狗,也不可掉以轻心。倘若当初多安排几个,如今不就省了不少功夫?”
他一时气急,多说了两句,就看见凤渊的神色暗下来。
这个外甥,还是太急躁了。
同时他也有些可惜。
魏明呈派人打探过,谢归是个好用的。谢魏两家,虽有摩擦,也不曾势同水火。借来给凤渊做助力,也不是不行。
倘若能有机会,让谢归离开凤璋就好了。
魏明呈不再多说,也不管凤渊是何脸色,匆匆离开了平王府。
——
事情只暂时消停了几天,没多久,燕王凤璋私自截留贡品之事,便拿到了台面上。
朝臣们吵得不可开交。
一派觉得,燕王只是见财起意,截留的也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东西,得饶人处且饶人,放他一马又何妨。
另一派觉得,有七皇子凤深前车之鉴,见财起意,一个不好,就成了谋逆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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