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天,他谢归又好巧不巧地见识到了凤璋最厉害的一面,也是旁人从未见过的一面。
谢归隐约觉得自己触碰到了帘幕之后的设局,却又隐隐绰绰的,看不清楚。
凤璋没有回答,灼灼地看他。谢归陡然有被看穿的感觉,问他:“是一代明君?”
凤璋但笑不言。
“宏图霸业?”
凤璋依旧不动。
“流芳百世?”
凤璋长指一伸,蘸了茶水,在石桌上轻巧地勾画。谢归不知他记性也这么好,不过两三下,就勾勒出整个大舜的版图。
甚至他还很细心地点出周围尚未触及之地。翟人,瀛人,乃至南方诸越,甚至更为辽远的海疆,都在他指尖一一流泻。
谢归陡然觉得一股热潮自脚底涌起,霎时间吞噬他全身,勾出他已经被前世覆灭的想象。
“那些都不是。”凤璋声音沉稳,“本王要的,是万里山河。”
第15章 寿诞大礼
万里山河。
谢归睡梦中都盘旋着这个词,次日清早,却猛地惊醒过来,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凉水。
双眼还有微微的疼痛,他轻揉眼睛,看向只留了一线的窗子。
桌上平平整整,没有鸽子飞回。往常回信极快的卫初,昨晚却不曾回复。不知是否被改良配方难倒。
不过,烟雾丸子近来是用不上了。
他摸出枕头下的令牌。玄铁铸造,乌黑无字,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这块令牌,代表着宁王凤璋。
昨晚他被凤璋一句话震得回不过神。
他被说得有些动心。本来想问最顾虑的事,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忙碌一世,会不会依旧狡兔死、走狗烹?帝王无情,他没有再赌一次的勇气。
令牌被他捧着,渐渐温润。谢归正犹豫不决,忽然觉得令牌有些变化。
在他的指腹之下,令牌当中浮现一部分浅淡的笔画。
谢归一愣,将双手贴覆上去,不多时再移开,一个“谢”字浮现其上。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在他还未答应时,凤璋就给出这么贵重的东西。
曾被重伤的双脚隐隐作痛。谢归深深吸气,握紧了令牌。
——
今上是位轻徭薄赋的明君,深得百姓爱戴。眼见要到今上的生辰,街面分外热闹。
初春时日头晒得人发热,走到阴处又觉得凉。谢归解了袍子,揉揉眼睛,不顾小二有些异样的眼神,走上二楼雅间。
这是家京城老店,常有贵客来往。小二虽然觉得奇怪,可也没说什么,依旧恭恭敬敬把人带了过去。
对面雅间的门关上以后,这边坐着的几人便议论开来。
凤璋以威御下,赏罚分明,其余方面倒没怎么拘着他们。见谢归准时到了,秦九不由诧异:“还真敢来?”
天罡卫里这几人常在京城,给凤璋贴身护卫,感情最深,说话便毫无顾忌。
石榴拿团扇遮着半边脸,打个哈欠,继续拈瓜子吃。秦九一脸沮丧:“你们真无趣,好不容易来个新人,就不想借机欺负欺负?”
秦九是玩心最重的,审问时常有千奇百怪的招数,让人防不胜防。凤璋头一次没把新人给他折腾,让他心痒得不行。
晏七五官较深,表情也一向严肃,经常被秦九讨伐,说他没滋味。
此时果真是他摇头:“谢归是主上看重的人,估计要做心腹大将。你去惹他,当心被主上责罚。”
秦九啧了一声,忽然将上衣掀开,露出精瘦的腹肌,炫耀似的向他们扭动。
“看看,看看,那谢家小子有我壮实,有我凶猛?”秦九拍拍肚皮,啪啪地响,“不是我秦九吹牛,就他那样的,我能打十个!”
他个头高,又瘦,此时扭着身体炫耀腹肌,不知有多滑稽。
石榴被他惊得磕飞了瓜子,晏七黑着脸,看看秦九,又看看石榴,训斥他:“收敛点,石榴还在呢。”
秦九涎着脸,把腹肌凑到石榴面前,让她仔细观看。石榴呵呵一笑,团扇柄一收,当即戳翻了秦九。
两人闹成一团,晏七适时闪身,头疼地看着两人。
石榴为人稳重,还算见识过谢归的能耐,那是让他们主上吃了闭门羹,还能被重用的人,因而她不会轻视。
秦九不同,向来玩心重,心高气傲,当初是和凤璋下了赌约,输得一塌糊涂,才心甘情愿为凤璋做事的。
他能者多劳,手上握着不少消息,天罡卫进了新人,或者凤璋收了新的幕僚,总归要给他折腾过才罢休。
谢归想要当他们主上的左右手,秦九这关必须得过。
何况要是不能让秦九心悦诚服,谢归只能算是泛泛之辈了,用不着凤璋花心思。
两人闹腾时,有人敲响了门。
这个声音熟悉到可怕,三人立时噤声,像抽了线的偶人,乖乖坐着一动不动。
“都在。”
开门的是个黑衣人,连脸也蒙得严严实实。三人连眼神也不敢动,一律看向地面。
这人微微点头,随即引见谢归。石榴和晏七老老实实见过礼,唯独秦九一双眼睛滴溜溜的,不时望谢归一眼。
谢归弱冠之年,已经算长得高的了,秦九恰好高他一点点。见黑衣人走了,秦九迫不及待地贴上去,有意无意地以俯视的角度和谢归搭话。
石榴和晏七同时心里咯噔一下。
来了。
他们很怕秦九惹出祸来,谢归是凤璋极力拉拢的人,秦九是天罡卫里数一数二的好手,哪边都不能出问题。
晏七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把刚才走的黑衣人拉回来,继续镇着秦九。
秦九叽里呱啦问了许多问题,从谢归的身世到如何被凤璋看上,声音高低起伏,连晏七都受不了。
可反观谢归,无论秦九如何吵闹,他始终淡淡地笑着,笑得晏七都背后发毛。
不知为何,晏七有一种秦九会吃瘪的预感。
谢归已经给石榴和晏七回过礼,转过身,恰好看到秦九眼睛滴溜溜地转,一副老奸巨猾的模样。
他忽然觉得秦九很可爱,连算计人都能摆在脸上。
谢归被凤璋提醒,本想晾着秦九,可看他这样,忍不住想逗逗他,便取出一样长筒状的物体,递给秦九。
“玩玩看?”
他说出口才发觉像在逗孩子,哪知道秦九毫无察觉,大咧咧接过,拿长筒左右翻看。
谢归教他正确的法子,秦九玩得不亦乐乎,对着窗外到处看,时不时惊呼一下。
见石榴和晏七露出好奇,谢归解释道:“是一位旧友送的,叫山海镜,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秦九玩了很久,依依不舍地把山海镜递回去。石榴和晏七轮流接过,啧啧称奇。
没了山海镜的秦九,就像没了猎物的猫儿,蔫蔫的提不起精神。他闲得无聊,又开始对着谢归琢磨。
哪知道谢归从善如流,又拿出一个连环锁。
这个锁经过卫初改良,比坊间流传的九子连环锁多了一倍,称作十八连环。谢归常带在身边,闲暇时解闷,有时会拿给风雅玩,没想到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十八连环是卫初费了不少心思改出来的,一种解法就要花上大半天。
直至天色昏暗,晏七催促起来,秦九才猛然抬头,手指依旧摩挲着十八连环。
他见三人一副要离开的样子,顿时跳起来,有些紧张,“怎么怎么?”
晏七知道他怕自己贪玩误事,语气放平和:“谢公子说,要替主上办一件事,你是回去歇着还是随我们来?”
没等他说话,谢归又补充道:“出去散散心,你若没兴致,留下来玩十八连环便是。”
晏七佩服地看谢七一眼。
先拿主上压人,让秦九不敢随意推拒,又欲擒故纵,让秦九以为他们有事瞒着自己,将他的好奇心钓起来。
贪玩的人一旦被吊起胃口,就像一只闻着腥的猫。
不出所料,谢归还没说完,秦九便跳起来,生怕被丢在后头。
一行四人匆匆离开,往京城南面奔去。另一边房间里,黑衣人放了帘子,给凤璋倒了一杯茶。
凤璋端起茶抿了两口,觉得还是谢归亲手泡的更香。
他少见地显现出疲惫。黑衣人沙哑地开口:“主上,人都走了。大约是去了天仪社。您回府还是回宫?”
宁王是虚衔,他在外没开王府,却有先皇后留下的宅子,经常宫里外宅两头住,是行踪最难捉摸的一位皇子。
凤璋无意识地抚摸玉扳指,“再说……先让本王出去走走。”他揉揉眉心,又揉揉太阳穴,“谢家小子太难对付,跟熬鹰似的。”
黑衣人不冷不热地来了句:“他可不是以良禽自比么。”
凤璋愕然,与忽然沉默的黑衣人对视片刻,喃喃:“这小子……才到我身边半天,怎么你们一个个,都和他学得牙尖嘴利的?”
归一是凤璋手下天罡卫的统领,负责调教训练天罡卫,也负责天罡卫内部刑罚,向来不苟言笑。
能听到归一拿别人开玩笑,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凤璋拿谢归当左膀右臂培养,毕竟与天罡卫不同。归一很清楚这一点,调侃了一句,遂也不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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