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屏道:“学生刚才就说了,凶手算错了几个人,第一个就算错了王大人。王大人留意到了破绽,也没有按照他的推想,去查抄家宅,而是先取证推测,因为此案涉及的人物太过繁杂,反而未能破案。”
王砚铁青着脸道:“本部院查看浴桶,发现那血迹有异,不像是马廉在浴桶中时遇袭,而是遇袭之后再拖进浴桶溺死,所以觉得本案不简单,那些证据,亦不能算作直接的证据,所以没有贸然查抄,只是将嫌犯扣押查证。”
张屏道:“学生看到的那条暗线,与王大人推断一致。”
王砚瞥了他一眼:“不敢不敢,本部院查到的都不是真凶,怎么能与你比?公堂之上,少绕圈子,直说便可。”
兰珏一直在一旁只管听,只觉得眼前的情形颇有趣。
这案子他也听得云里雾里,但知道张屏说的是对的。因为吕仲和从张屏指认他的那一刻起,就一直一言不发,垂头跪着,也看不到表情,这已经等于认罪了。
张屏道:“那条暗线其实也很简单,凶手是马廉的熟人,他们的关系很亲近,亲近到马廉亲自把他请到房中谈话。凶手在卧室里偷袭了马廉,然后再打水,把他按进浴桶中溺死,装扮成是他在沐浴时遇袭。”
但是凶手没想到,马廉平时是在院子里洗澡。
“其实,只要确定了这一点,很容易推断出凶手的身份。马廉是个谨慎的人,他身上有个秘密,怕被人发现,连洗衣服的老妪都进不了他的房门,什么人能与他特别亲近,直接进入他的卧房?”
公堂之中的气氛忽然古怪了起来,几位大人的眼神都有点意味深长。
卜一范捻了捻胡须:“这个么……只有情人了……”
张屏肃然道:“定然不是情人,如果是情人,不可能不知道马廉在院子里洗澡。”
卜一范怔了怔:“那会是谁?”
张屏道:“这个人的身份,从马廉的经历中推敲推敲就能知道。马廉家穷,五六年里,有了东湖居士的名头,又攀附上太师一系,能试场舞弊,定有人提携。”
提携马廉的人,是谁?
马廉拼凑封若棋的文章起家时,谁替他撑腰?马廉为人阴损,却能屹立不倒,谁是他的靠山?
“崔班主最初提携了马廉,但是这么多年,一直在做马廉后盾的,是思贤书局。”
王砚双眉拧得更紧,思贤书局他也留意过,不过与张屏的推断不一样,他留意思贤书局,是因为巩秦川和封若棋的话。
崔班主商人重利,马廉最初的那个戏本是给他写的,他替马廉撑腰无可厚非。但思贤书局是京城的大书局,当年封若棋的名头高过马廉,为什么思贤书局宁可得罪一个有些名声的文士,也要捧一个名不见经传,且抄文的马廉。
“思贤书局是京城的大书局,由其牵线,让马廉攀附上王太师亦不为奇。学生特意去思贤书局查过,书局中,负责马廉戏本的,是二掌柜。”
思贤书局的大掌柜多年未曾出现过了,一直都由二掌柜主事,也有传闻说,大掌柜早已经亡故了,书局等于是二掌柜的。不过鲜少有人见过这个二掌柜。
马廉的住处,就是思贤书局替他租的,他与这位二掌柜的关系,必定很亲密。
“这件案子的经过,经学生推测,应是如此——凶徒叩开马廉家的大门,马廉招待了他,马廉起初是和他一起在书房,他去卧房取一件东西,就此送命。学生猜测,可能是茶叶罐或是茶壶。”
张屏到厨房中查看,发现马廉在死前烧水沏过茶,茶壶在书房中,凶手取走了一个杯子,只留下另一个水杯,但马廉的卧房里没有茶盏。
“凶手来时,当然没有带刀,凶刀是从书房取走的,香炉所对的那堵白墙上,挂的本应是一把刀。刀鞘上有铁,所以墙面有磨损的痕迹,倘若被刑部发现,凶刀不是凶徒带来的,或会怀疑马廉不是在洗澡时遇袭,于是特意带了一幅半旧的字挂在挂刀处遮掩,可惜有疏漏,这样一幅旧字,卷轴顶端和挂绳上居然没有灰。凶手上桌取刀,无意中打翻过香炉,香炉中的香灰和下面的金刚砂混在了一起。”
邓绪道:“听你这样说,的确有道理,但你为何要说凶手是吕仲和,难道不是真凶嫁祸给了吕仲和?”
张屏道:“学生与吕兄同在狱中,发现他的小腿上有被香灰烫过的痕迹。凶手杀了马廉,布置完毕后,收拾了书房,又换下血衣,包裹起来,整理了仪容,这才离开马廉的家,所以还留下了一样证据。”
邓绪皱眉:“什么证据?”
张屏道:“马廉家的梳子,吕仲和的头,恐是天气的缘故……有些炎症……梳子上沾了药膏。可能是吕兄疏漏了,没有清洗梳子,也可能是他故意为之,好让官府尽快抓到他。”
一直垂着头的吕仲和缓缓抬起了头,一双眼中闪着奇异的光。
左右衙役上前,掀开他的裤脚,果然见右腿的小腿上有点点烫痕。
陶周风摇头道:“真是匪夷所思……假如吕仲和就是思贤书局的二掌柜,他把自己搞成两个人,杀马廉,要官府以为是他,又不是他,岂不是很矛盾?眼下年轻人的心思,本部堂越来越不懂了。”
邓绪道:“吕仲和是凶手,眼下倒是说得过去了,但他是思贤书局的二掌柜一项,还是你凭空臆想居多,还少实证罢。陶大人说得对,他为什么要这样来回折腾啊?”
张屏掀起眼皮看看邓绪:“思贤书局常年从济世堂预定药膏,医治头皮,另外,亦还是有几个人见过二掌柜的。此案之前,二掌柜已要把书局转手卖掉,契约都已立好,大人可以去查证。学生一开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吕兄要这样做,但后来因为一件事,查到了另一个真相,这才明白,吕兄之所以这样做,因他是个守法之人,杀人者偿命,他早有预谋杀马廉,亦早打算以命偿还,他不想别人知道他杀马廉的真正原因,所以生造了另一个身份。但他除了王侍郎外,又算错了两个人,一个是陈筹,他没想到,陈筹居然是陈子觞的弟弟,王大人因此着力查陈筹,没有怀疑其他。他算错的另一个人,是马廉,他不知道马廉真正的秘密,马廉的秘密又引开了大理寺的注意,所以他反而安全了。”
张屏看向吕仲和,神色中有一丝悲哀:“吕兄,马廉没有投靠云太傅和王太师,他不知道真相,他想报仇。”
吕仲和怔住。
张屏又转过视线,继续向堂上道:“吕兄的秘密是——”
吕仲和突然开口道:“张屏,我求你了,别说。”
张屏顿住,再看向他,吕仲和的脸上一片淡然,定定地看张屏:“我杀了人,我偿命,该死的人都死了,你知道了真相,你也能明白。算我求你了,别说。”
张屏沉默片刻,肃然道:“我若顾全了真凶的名声,两件案子,三个死者的冤魂皆不得安宁。”
吕仲和的神情终于转为绝望,突然闭上眼,猛地向旁边的柱子撞去,他身边的衙役眼疾手快地按住他,掰住他的下颌,往他的嘴里塞了一团布。
张屏的眼中又闪过同情和不忍,终于还是站直了身体,沉声道:“吕仲和虽然是凶手,但不算真凶,真凶早在六年前已经死了。若不是兰大人的提点,学生也想不到,陈子觞一案和本案的真相,竟是如此。”
邓绪的神色已有些不耐烦:“张屏不必多言其他,直接指出凶手便可。”
吕仲和在衙役掌下绝望地挣扎。
张屏躬身道:“禀大人,学生所说的那个真凶,就是昔年的刑部尚书窦方。”
整个公堂都静了。
连兰珏都一时无法思考。只听张屏接着道:“学生在听到当年陈子觞一案时,也有一件事始终想不明白,陈子觞的文章中引用了他母亲的诗句,这样的证据,不早点说出来,要等到他家破人亡,为他翻案的时候,才被查出,不合常理。”
任何一个人在被冤枉的时候,都会尽量拿出能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为什么陈子觞没有?
是没有,还是说出之后,却被人故意无视?
“窦大人是位清官,办过几件大案,学生久慕其名,在陈子觞一案中,他把陈家的家底全部掀出,唯独忽略了这条线索,学生觉得很蹊跷。还有陈子觞母亲的死。”
陈夫人撞死在刑部门前,还故意挑在柳远的官轿到达的时候,这种举动,很像是无法做到某件事,无法说出某些真相时,无奈的最后挣扎。
她在用自己的命喊冤,她知道什么,无法说出来?
“等学生查到真相的时候,才发现,其实陈夫人是用自己的死来告诉世人此案的内情。”
邓绪终于又开口了,他盯着张屏,一字字道:“你此时所言,已有诽谤朝廷命官之嫌,若你拿不出证据,什么后果,你自己清楚。”
张屏未曾回答,只接着刚才的话说。
“学生在查思贤书局的时候,发现了一件很蹊跷的事,六年之前,陈子觞获罪的那场文会,思贤书局是主办的商户之一。”
陈子觞被冤枉,那么谁能拿到他的文章,立刻给马洪?显然是主办文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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