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宣梗着脖子道:“有什么证据啊,本公子和我爹,还有我哥,我们全家光明磊落!”
王砚瞪着他道:“闭嘴,公堂之上,不得咆哮!”
张屏自顾自地往下说:“马廉在试场外故意喧哗,是因他本以为,舞弊的是贤部。他之前拿到的也是贤部的考卷,却没想到他被安排到纶部的考场。所以他刻意闹事,想告诉场外的人,考场有了变化。还有床下的符文,恐怕不是舞弊的人刻的,而是抓舞弊的人所刻。”
舞弊的人既然能任意安排试场、买卖考卷甚至在推荐卷子上做手脚,那么根本就没有必要再在床底下冒险做记号,落人把柄。
只有纶部和贤部的几个试场床下有这种印记,恐怕是因为抓舞弊的人早就得到了消息,这几个考场会有猫腻,所以刻下记号,一旦收卷的时候取得了确凿的证据,就会把那些符文按照顺序排列。那是请鬼的符,意思是,这个试场,有鬼。
邓绪的眉头越皱越紧,有个小吏从屏风后转出,不动声色地把一张条子塞到他手中。
张屏又道:“还有,马廉他和……”
邓绪突然抬手道:“此案,本寺已大概明白,待核对证供后,再开堂审断。”
整衣退堂。
张屏走出大理寺,阳光有些刺眼,照得地上的影子十分浓重。
张屏低头看自己脚下的影子,王砚踱到他身边,硬邦邦地说:“此案会水落石出,这件案子,本部院承认你办得漂亮,不过你办了这件案子,不一定会有什么好结果,自求多福吧。”
张屏嗯了一声,慢慢向前走,他知道有些事情,不会准他再说了。
比如,其实早在六年前,云棠就查清了陈子觞一案,朝廷压下真相,保全了窦方的名声,只在祠堂上刻下了陈子觞的字迹文章,隐晦地表明事实。
如果当时公布出来,可能就不会有几年后马廉被杀的事了。
再比如,牢里面突然死掉的那两个柳家的丫鬟,实际上和马洪或马廉一样,是在用自己的命,企图推倒她们所谓的恶吧。
这样做,真的值得么?
张屏站在街上,太阳在天空中,阳光下的人,脚边总有影子。
熙熙攘攘的街道,房屋,行人,形形色色,很少有纯粹的黑和白。
张屏正在出神,身边一个声音道:“你办了这样的大案,我都不敢让你再委屈住在敝府了。”
兰珏站在离他三四步远的地方,微微含笑看着他。
张屏垂下眼皮。
“学生,立刻就搬出去。”
兰珏的笑意更深了些:“本部院还要回司部去,你先自行回府罢。徽儿这几天不见你,总问,我都头疼了。你可以先不用做事,准你三天假,养好了精神再说。缺钱的话,就去账号那里预支下个月的薪水。”
张屏沉默片刻,闷声道:“学生多谢兰大人。”
兰珏走上大理寺门前的官轿,径直赶回礼部。
傍晚,捕快们带着从“吕仲和”的住处搜到的血衣回到了大理寺。
几日后,试子马廉被杀一案结案,凶犯“吕仲和”斩立决。
王宣白坐了一回牢,回到府中,王太师也没多说什么。
陈筹出了狱,抱着张屏痛哭流涕:“张兄,你就是我今生最大的恩公!我这辈子做牛,下辈子做马也会报答你!你就是我的……”
张屏在变成陈筹的又一个爹之前及时阻拦了他。
陈筹买了一大堆纸钱,到陈子觞的祠堂中烧,唏嘘不已。
他的母亲是陈子觞的父亲偷偷养在外面的一个外室。
但她是个精明的女人,知道陈父的正夫人生了儿子,自己身份低微,没什么好争,就要了一块地,买了个小宅院,自己过日子。
陈父因此觉得她很贤惠,即便正夫人有了儿子后,还偶尔去找找她,就这样又有了陈筹。
陈筹生下来后,他母亲越发担心,怕正夫人以为她要争家产,容不下她,索性带着孩子和钱财,偷偷搬到了西北郡,从此与陈父断绝,没想到却因此幸运地逃过一劫。
陈筹哭着说:“我娘常讲,不该是你的,就别想,别拿,没有好果子。她老人家真是太明理了。”哭完了,陈筹又问张屏,“为啥曹兄会变成兰大人?你进了兰大人府,是不是以后功名就有指望了?你发达了,别忘了提携我。”
张屏闷声说:“不知道。”
朝廷一切照旧,刑部在陶周风春风化雨的领导下,由王砚挑头,继续孜孜不倦地与京兆府和大理寺抢案竞争。
吏部继续在为肃清吏治、荡涤朝野努力着。
礼部仍然为了怀王的婚事忙得四脚朝天。
但在怀王大婚之前,有件事必须尘埃落定。
礼部尚书龚颂明拿着今科的进士榜单呈给永宣帝:“皇上,这次殿试的名单,是否就这二十九人?”
永宣帝提起笔:“把张屏的名字,放在第三十名。让陶周风做他的老师。”
卷叁 女儿村
第11章
八月初八,怀王大婚。整个京城披红挂彩。
怀王乃永宣帝的堂叔,在永宣帝亲政前曾代摄朝政,因此这场婚事,办得格外奢华隆重,围观的老百姓都说,即便皇上大婚,也只能这么排场了。
永宣帝有意喜上加喜,把今科殿试安排在怀王大婚之后,八月初十。
会试选出的三十人,末名的马廉遇害,只剩了二十九人,不甚吉利,永宣帝命礼部在榜单上添补一人,经代替礼部尚书龚颂明主持阅卷的刑部尚书陶周风“极力推荐”,添补者定为西川郡考生张屏。
吉报还未发出时,兰珏就已经收到了消息,回府把张屏叫到厅堂,道:“不管殿试成绩如何,你都已经是进士,陶大人是你的老师,再留在我府上,有些不方便。明天吉报就会送到小耗子巷,你今天收拾东西,搬回去吧。”
张屏嗯了一声。
兰珏等了一下,张屏嗯完之后,就没有下文了。
兰珏不由得心想,此生于人情世故上,实在太欠缺了。
皇帝会让张屏添补上榜,不让兰珏做张屏的老师,兰珏早已料到。兰珏眼下在朝廷的官员中,仍算年轻的,资历浅,倘若皇帝想着力培养张屏,定然会给他找一个名声好、威望高的老师。
虽然料到了,兰珏仍不免有些介怀,就好像一个玉匠,发现了一块不起眼的石头中藏着美玉,却不能亲手雕琢它一样,总归遗憾。
他不指望张屏会说,提携我的人是兰大人,在我心中,兰大人才是我的恩师。
但,再木讷,也该说个谢字吧,毕竟你在本部院家住了这么久,还拿了工钱,你其实正经教过徽儿几次?
兰珏心情复杂地看着张屏,张屏躬了躬身道:“学生现在就回去收拾东西。”
道了声告退,居然就这么离开了小厅。
兰珏望着他的背影,又坐了一时,起身回了卧房。
张屏在厢房里收拾东西,吴士欣过来帮他,身边竟然还跟着兰徽。吴士欣笑道:“我和徽少爷说了你的事,他非说也要来送送你。”
兰徽探头看张屏的行李,一本正经道:“吴先生说,你中进士了。你还没殿试吧?”
张屏道:“对。”
兰徽再眨眼看看他:“我爹当年是探花,你做不了探花吧,要长得像我爹爹那样的,才能做探花。我以为桐表哥能做探花的,但是我爹说,桐表哥会是状元。”
吴士欣知道张屏是被后来补上去的,这次殿试恐怕也只能吊在榜尾,兰徽这么口无遮拦地说,可能会伤了他的自尊,赶紧岔开话题道:“唉,张兄高中真是令小弟羡慕。三载之后,小弟才能参加科考,希望有张兄这般的运气。”
张屏道:“只是侥幸,吴兄的学问好,下一科定能高中。”
吴士欣笑呵呵地说:“愿托张兄吉言。”
兰徽继续睁着乌溜溜的眼看张屏:“听说,你会破案才能做进士,那杀人案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见过鬼没有?我在大舅舅家,在王伯父家都见过,我爹爹说,那都是人装的,到底……”
吴士欣赶紧道:“徽少爷,你忘了么,兰大人告诉过你,再提这个,又会招惹邪气,要睡书房了。”
兰徽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了,假装板着脸,却依然偷偷地瞄张屏。
趁着吴士欣去茅房的工夫,兰徽又凑到张屏跟前,拉拉他的袖子:“你以后还来么?”
张屏点点头,兰徽大喜,小声道:“那等你来的时候,我爹爹和吴先生不在,你再跟我讲。”
张屏摸摸他的头顶:“好。”
兰珏在卧房中小憩了一会儿,起身之后,天已尽黑,贴身小厮道:“老爷,那张屏要走,正在外面等老爷起身辞行呢。”
兰珏意外地皱了皱眉:“哦?他没直接走么?”
小厮道:“没,在院子里等了半天了。”
兰珏披了件外袍,出了卧房,廊下昏黄的灯影中,站着一个沉默的身影。
兰珏走到近前,那身影躬身:“学生告辞了。”
兰珏微微颔首,那身影在灯光中仍垂着头,道:“这些天,兰大人的帮助,学生感激不尽,铭记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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