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邴盯着邓绪道:“下官也不明白,邓大人为何口口声声,只说我收了贿赂,方才举荐马廉,马廉的卷子陶大人与诸位主审官都看过,颇有才情,邓大人无凭无据,何以污蔑下官?”
邓绪道:“既然把刘大人请到堂上,自然就有证据了。”
一招手,堂下的断丞官呈上一叠票据和一把钥匙。
邓绪先取那叠票据:“这几张是在马廉在京城胡商处购得珍玩的票据,其中有一尊八宝玉象,在刘大人家中,找到了一模一样的。你家下人已经招了,连同礼单都在,至于马生的文章颇有才情……”
邓绪再拿起那把钥匙:“马廉在科考之前,把一个盒子存在了珍宝斋内,盒上的漆封还有日期,盒中是贤部的考卷。刘大人可能不知道,本次科举,贤部的考卷换过一次,出卷之后,高大人觉得不大好,又请旨重出了一遍,马廉盒中的,却是没换之前的旧卷,区区一个考生,怎么会有弃而不用的卷子?三百五十六号的考生发了癫痫,偏偏也是贤部,真是巧。”
大理寺去查那名癫痫的考生,但他已痴傻,满口咿咿呀呀,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大理寺再去查负责封档试题的官员,发现有一个就在大理寺去查的前一天失踪了。那半夜的哭声,当时的巡场官说,是有一个小吏,听见空考房中有奇怪的声音,误以为有鬼,入内查看,又失手烧了灯笼,被巡场官呵斥,吓得哭了。
当时巡场的所有人都能作证。
邓绪心知此事不可能如此巧合,但苦无证据,也只能暂且按下。
他再拿起案上的另一叠票据:“这是一叠银票,数额庞大,马廉区区一个穷书生,绝不可能有这般家业,王宣,这叠银票是什么来历,你该清楚?”
王宣昂然道:“我不知道邓大人是什么意思。”
邓绪放下银票:“此案来龙去脉,本寺心中已有大概。王小公子,城外有个鬼市,是你做庄家罢,马廉受雇于你,更替你做了些与柳府闹鬼一案有牵连之事,这些钱财,都是他的赏钱。更因如此,他才得到了贤部的考卷,又有重礼送给刘邴,获得举荐。马廉被杀,根本就是被灭口。”
王砚上前一步道:“邓大人,下官有异议。大人所说,只是推论。马廉既然是马洪之弟,为何要更改户籍,来到京城?假如他花钱买了考卷,又贿赂审卷官,留下证据,等于是留下断送自己前途的祸根,他为何要这样做?陈筹是陈子觞之弟,案发当天,恰好有犯案的时间,明明亦有重大嫌疑,大人为什么一直无视我刑部的调查,略过不提?”
堂上的气氛有些僵持,王宣幽幽地说:“哥,你不要顶撞邓大人,别人会说你是为了包庇我护短。我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一个那样的人,用得着我犯杀人罪么。我相信皇上和上天都有公道!”
兰珏不由得想,假如他是王太师,此时此刻,肯定想捏死这两个傻儿子。
他也在想,真相到底是什么。
马廉是马洪的弟弟,云太傅与他有杀兄之仇,从邓绪列举的这些证据看,马廉的这些作为,反倒像是……
堂上依旧僵持时,沈少卿匆匆走到邓绪身边耳语几句。
邓绪的神色阴了阴,最终皱眉朗声道:“现有一人,得知此案的真凶与来龙去脉,已得到皇上的御批,特准上堂。”
众人面面相觑,兰珏转目看向堂外,只见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穿过庭院,跨进大堂。数日不见,他又瘦了不少,皮色黑里透红,眼越发往里凹着,脸上还有一圈泛青的胡茬。
陈筹顿时激动地扭动起来,声音里都带着哭腔:“张兄,张兄,你可来了……”
王砚皱眉,其余两司的官吏都不明所以,邓绪道:“张屏,既然你求得了皇上的御批,特准上堂,假如不知道真凶是谁,欺君之罪是什么下场,你也应该清楚。”
张屏恭恭敬敬道:“学生清楚,学生已查到真凶是谁,证据确凿。”
邓绪冷笑道:“哦?那正好,本寺与刑部意见相左,本寺以为,马廉是参与了试场舞弊,而被灭口,刑部则说,马廉之死,与当年陈子觞一案有关,你所谓的真凶,不知是出自哪一方。”
张屏抬起眼皮,看了看邓绪,又看了看陶周风和王砚,王砚哼一声,转过视线,张屏道:“学生查得的结果,与刑部一致,马廉之死,是因当年陈子觞一案,与试场舞弊无关。”
王砚有些诧异地转目看他,邓绪更诧异,微微变色道:“张屏,你确定?”
张屏一字字道:“学生确定,”再看向王砚,“其实本案的凶手,早已被刑部的王侍郎抓获,一直关在刑部。”
陈筹已面无人色,邓绪面无表情道:“真凶是谁?”
张屏道:“本案的真凶,是个已经死了的人。”
死人怎么能杀人?
邓绪淡淡道:“张屏,将你认为的真凶说出便罢,若有证据,一一列举,公堂之上,不必故弄玄虚。”
张屏侧转过身:“杀马廉的凶手,就是此人。”手所指向,是陈筹身边的一人。
当日和陈筹一起在湖边喝酒的另一个书生,吕仲和。
堂上的众人又都变了颜色,陈筹一脸错愕,半张开嘴,邓绪道:“张屏,三司会审的公堂,可非随便乱指凶手的地方。你说吕生是凶手,有什么凭证?你又说真凶是个已经死了的人,难道在暗示本寺和其他两位大人,此人另有身份?”
张屏又垂下眼皮:“学生不善言辞,这案子太过复杂,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大人可以着人去吕仲和的住处查抄,他当晚行凶时穿的衣服和其他证物,应该都在他的家里,能够证明学生所言不虚。其实,吕仲和是杀马廉的凶手,本应该非常容易就查到。只是因为王大人太英明了,凶手算错了几个人,才会出现今天的局面。”
王砚的脸青中透绿,邓绪即刻命人去吕仲和的住处,又道:“张屏,你虽有皇上的特许,但公堂上,也容不得你如此讥讽王侍郎。”
张屏抬眼看看邓绪又看看王砚,一脸端正:“学生是说实情,并没有讥讽王大人。凶手希望尽快被官府抓到,故意在马廉的家中留下了许多线索……学生惭愧,不会说话。”
王砚的脸色越来越多彩,卜一范打圆场道:“没关系,你不用紧张,慢慢说。”
张屏顿了顿,在心里整理了一下顺序,方才接着说:“学生被关在狱中时,互相诉说被怀疑的原因,我发现吕兄的话中有破绽。他和马廉可能没仇。马廉没有挖苦他,讥讽他的那个戏本,不是马廉写的。”
马廉出名之后,各大戏班找他写本子的太多,加之为了筹备科举,马廉多是拿钱挂名,尤其最近半年。
邓绪道:“马廉请人代笔,当然不会明说,你怎么知道那戏本是不是他写的?吕仲和为什要撒这种对自己全无好处的谎?”
张屏道:“吕兄说,他去年腊月来到京城,又结识一名女子,到谈婚论嫁,再被马廉写本子讥讽,坏了婚事,这个时间,怎么推测都不对。学生当时也不明白,为什么吕兄要扯这种谎。”
如果吕仲和与马廉没有仇,那么他就不是杀马廉的凶犯了。一般犯人撒谎都是替自己脱罪,可吕仲和为什么偏偏要说让自己背上杀人嫌疑的谎?
所以张屏一开始以为自己想错了,他去看了马廉的宅邸,又看了试场,越来越疑惑。
“学生在马廉家中查看后,发现了一条明线和一条暗线,这两条线能够找到两个完全不同的凶手。但杀了马廉的,明明应该只有一个人。”
那条明线,就是马廉溺死在浴桶中,死前身上有刀伤,凶徒把凶刀抛弃在当场,马廉家的值钱的东西并没有被盗走,如此残忍的手法,表明凶手与马廉有仇,趁马廉沐浴的时候潜入,把他杀死。
“马廉卧房的墙旁和门闩被刮过,是刑部拿证据的时候刮的,学生猜测,应该是墙上有泥痕?”
王砚面无表情地颔首:“不错,干泥中混有草屑,可能是凶手蹭上的。另外地上还有干痰渍,混有食渣,有酒气,或是马廉的,或是凶手吐的。”
泥痕可以证明凶手或许从一个潮湿有草的地方来,干痰渍则说明凶手可能喝过酒。
马廉被杀的那晚,既在潮湿的地方,又喝了酒,最大的嫌疑就是陈筹、吕仲和、韩维卷三个在陈子觞的祠堂边喝酒的书生。
王砚负起手,瞥了一眼堂上:“下官在移交大理寺的卷宗中,亦写明了这些疑点,但邓大人一直视而不见。”
邓绪的眉头跳了跳,口气和蔼地道:“张屏,你继续往下说。”
张屏接着道:“本来凶手以为,证据如此清晰,刑部肯定会抓到他们三个。这三个人都与马廉有仇,都有嫌疑,要排除假象找到真凶,按照一般的办案手法,就是先查抄他们几人的家宅。在吕仲和的住处一定能找到证据,此案轻易便可结案定罪。诸位大人如果不信学生的话,可等找到证据后,我再往下说。”
吕仲和家距离大理寺颇远,即便骑快马来回,加上搜查,至少也要一个多时辰,邓绪道:“也罢,你接着说。你说有两条线,两个不同的凶手,又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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