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邰眯眼看了看他,站起身:“不错,上香之事,必要恭请太后娘娘暂缓了。正好此时也该下山了,本府便先去县衙罢。”
兰珏纵马飞奔在暗夜的官道上。
马车终不如骑马快,他别过卞公公柏沧,叮嘱家人好生照看兰徽,便吩咐随从牵马启程。
他甚少骑马,这般夜路狂奔更是几乎从未有过,凉风灌进袍袖,猎猎摇曳,兰珏心中惦记着兰徽,强打精神。
他这般赶去丰乐,其实是多此一举,无济于事。恐怕冯邰还会诧异他为什么没事自己颠颠凑上来。
但,又不能不去。
此次护送玳王,明里暗中,多少双眼睛看着。柳桐倚自丰乐赶来,与他谈过,瞒不住任何人。
若他是正经随行伴驾也好,偏偏路上这段,他是“偶遇同行”,到丰乐后才算有名有份地开始侍奉玳王。
且,明日行程,本是回乡祭祖。
赶去丰乐,是冯邰曰没你什么事你跑来干吗?
不去丰乐,那就是太后曰你兰珏明明身为礼部官员,得知哀家敬香一事出了岔子,却装聋作哑当不知道。是不把哀家当回事吗?
两厢无需权衡,他当然必须得立即火烧火燎地赶去丰乐。
风钻进外袍衣襟,袭进内衫,兰珏心中也是凉凉空空,近来颇多跌宕,他都禁不住想,是不是自己该去找个庙,烧一柱香了。
第一不求自己平安,先求玳王不要生事罢。
三更开外,想和小宦官们把鹦鹉一样说了半晚上“快了,快了,就来了”的主簿捏死剁碎的王公公终于把要等的人等到了。
听着冯府尹到的通报,王公公的眼眶不由一热。
丰乐知县和县丞两个二楞子,其实还不如那个主簿,见不见都一样。这才是真正顶事的人来了!
王公公颤巍巍上前施礼,冯邰还礼道:“本府因查一案,到得县中,之前与刑部王侍郎同在寿念山顶,怠慢太后娘娘尊使,望公公为本府转禀求恕。”
王公公与几位小宦官听到“刑部王侍郎”几个字,更如闻纶音,有太师加持,命大约是能保住了。
王公公便露出笑容道:“冯大人来了,咱家就放心了。明日太后娘娘上香一事,正待与大人商量。”
冯邰肃然道:“本府正要告知公公,寿念山顶,与一宗命案有关,不宜再迎奉太后娘娘香供。”
王公公感觉又像被闷了一棍子:“冯大人,此事不当儿戏。香供仪仗已到,香怎能说不上就不上?”
冯邰神色更肃:“本府自会上折禀明皇上与太后娘娘其中原委。但上香之事,需暂缓。”
王公公只能盯着冯邰淡如水的脸,像鱼一样张了张嘴。小知县倒罢了,京兆府尹岂能不知上香有阻便等于违逆太后娘娘懿旨,不顾太后娘娘体面。降下的将是何等大罪?
冯邰道:“夜已深了,公公请先歇息。”竟就转身离开,将木雕泥塑般的王公公留在厅中。
主簿又满脸笑容地过来了:“见了府尹大人,公公可以安心了。”
两个小宦官左右搀住了王公公,将他扶到椅子上坐着,半晌,王公公才颤声问:“咱家听闻王侍郎也在,不知能否见上一见。”
因为都姓王,王公公曾与太师府攀过些亲戚。
主簿赔笑道:“王侍郎未到这边驿馆,直接在寿念山下歇息了。”
王公公眼前一阵一阵地黑,待主簿走后,小宦官向王公公耳语道:“公公,听说府尹大人和王侍郎在山顶挖出了一具老干尸,王侍郎睡在山下客栈,就是赶着明天想去挖挖还有没有别的哩。”
王公公望着门外不久后就会变亮的天,半晌,终于发出了声音:“丰乐这个地方可能真有些邪性。”
大约这回是要大家一起成干尸了。
只望,是全尸。
第108章
冯邰等人亦下榻在县衙旁的驿馆,县衙众人为侍奉王公公一行、府尹大人还有留宿在山脚下的刑部侍郎大人等诸尊大神跑前跑后,脚都沾不到地面。
快四更时,张屏方才回到知县住宅。张屏自己没有仆从,宅中都是官仆,行馆那边侍奉人手不足,大都被抓去帮忙了,连厨子被叫去帮着做酒菜了,宅中余有一个老仆看门,一个年轻些的守院子,见张屏自己提着一个灯笼回来了,很是惶恐,这才想起灶上连热乎饭都没有,看张知县的脸色,也不像陪府尹大人吃完酒席回来。老仆遂机智地问:“大人必然乏了罢,小的这就去备沐桶热水。”
那厢,年轻些的那位仆从已暗暗飞奔出门,去找厨子和其他侍候的人了。趁着张知县洗澡的工夫,怎么也能先整点热乎茶饭出来。
张屏道:“不必了。”
他这几天都没好好睡觉,能多睡一时是一时,洗澡太费工夫。
“取些热水,擦把脸烫烫脚就行。”
老仆心道,张知县看来不太喜欢水,和谢大人行事真不一致,不过倒是能松口气。厨房灶上坐的那把大铜壶里有热水,一壶应该正够张知县吃茶洗脸泡脚。
老仆正要退下,张屏又道:“我师兄无昧可已休息了?”
无昧一直没能偷溜下山顶,还好冯邰和王砚后来都没再点到他。离开山顶时,无昧与仵作同乘了一辆车下山,待回到县衙,谢赋让人把无昧带回张屏的住处,张屏很是感激。
老仆立刻道:“是,是,小人愚钝,忘记禀告大人。无昧道长已在客房歇下。”
张屏再向客房方向看了看,没有灯光,他便回到自己卧房,待热水送来,张屏推拒了老仆的服侍,独自在房内洗漱,刚擦了两把脸,门外忽有黑影一闪,房门笃笃响了两下。
张屏开门,无昧咧嘴站在门外:“我看你灯还亮着,想着你还没睡,没打扰你吧?”
张屏闪身让无昧进门,无昧一眼看到水盆,立刻道:“你接着洗,接着洗,不用管我。”站到墙边。
张屏搬过一把椅子:“师兄,坐。”
无昧连忙拦住:“嗳嗳,使不得使不得,师兄当不起。你现在已经是知县了,怎能再做这样的事。”
张屏放下椅子:“师兄是出家人。看世人,都是一样的。”
无昧一乐:“你小子,当官了,果然是会说话了。”
张屏笑了一下,无昧仍站着,张屏只得先自己拖过另一把椅子坐下,无昧方才跟着坐下,搓搓手:“我过来也没啥事,就是和你说一下,明天师兄就回去了。本来我这趟过来,就是来看看你,你过得好,师兄也就放心了。实不相瞒,你赶考之后,突然观中空出一个缺,我一直就觉得好像被我便宜占了,对不住你。但看来师父他老人家说得是对的。你官做得真好,我这回也算跟着你长了长见识。这么多贵人,本来我只在戏台子上见过听说书的讲过,这回居然全见着了。后半辈子安安生生修道也安心了。”
张屏望着无昧,他不想无昧这么快走,但无昧明显是被今天的事吓着了,他也不能再开口留。
无昧再搓搓手,脸色渐渐涨红,堆满了犹豫,似要吐口又咽下,反复几次,方才道:“阿屏,还有一事……实在不知该怎么开口……观里近日又要修缮……”
张屏点点头,又站起身,从衣柜中取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无昧,无昧噌地起身,连连摆手:“不成不成,阿屏,我还不知道你么。从小到大你攒的钱都装这个袋里,你才当官几天,能有几个钱,正是到处要使钱的时候,都给我了你咋整?”
张屏坚定地把包塞给他,无昧连连后退。
“阿屏,你再这样我真走了,立即就走!你随便给我个一两二两就成。你能不知道么,观里怎么可能没钱?多了也是被冲阳那几个人贪了。这样吧……”
他一把抡过布包,从里面抠出一小块银子,再把整包塞回给张屏。
“这么些,足够了。”
张屏捧着布包看着无昧,无昧唯恐张屏再塞包给他,便将双手背在身后,又后退了两步,方才叹了口气:“阿屏啊,你如今都做了官,我就是个小道士,按理说是配不上说你了。但有几句话,还是得越规矩说两句,你就是做事太憨太实诚,当官之后,真是不能再这样了。我以前没机会见识什么老爷贵人,但就我们观里那么大点的地儿,还有多少是非,何况官场这个遍地人精的地方呢?就我在这里见识这一天,便觉得真是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日子。你凡事一定要多仔细小心,需留意处千万留意,该使力处也得灵活,这些你必然都懂,哥说了,你也别嫌我啰嗦。”
张屏道:“嗯。”
无昧不禁咧嘴:“你小子,还和以前一样。”想抬手拍拍张屏的肩膀,又把手缩了回去,袖起手,“那……阿屏,我就先回屋了,你不用送我,赶紧睡一时吧,今儿累一天了。明儿天一亮我自己走就成。”
张屏坚持将无昧送到了无昧所住的厢房门外,无昧连连催促他回去,听得身后房门合上的声音,张屏沿着走廊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
那个打小就教他事带他玩的嵋哥,现在他不坐也绝对不会落座,对他亦开始用敬称,大约以后会更疏远。他不想如此,但无法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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