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冯邰亦开口:“兰侍郎怎的来了?”
兰珏含笑施礼:“兰某休省归乡,便顺路过来,想与此县官员商议后两日的事宜,却是来得有些不巧,给冯大人和县衙添乱了。”
冯邰在心中冷冷一笑,兰珏必然是晓得了太后上香的这摊事,忙不迭跑来看看有无建功立业的机会,兼表忠心,消息倒灵便,腿也挺快,便淡淡道:“兰侍郎有心了。本府知道兰大人奉旨待办之事,既为公务,何谈添乱二字。”吩咐左右看座,王公公侧身让到一旁,与兰珏谦让落座,身体和声音都微微有些抖,好,好,总算是来了个明白事,会做事的了。但,都这样了,来了,能顶多少事?
这厢冯邰已将视线转向了无昧:“被押的这个可张知县的亲戚,昨日在山上的道人?”
无昧忙道:“府尹大人,贫道不是张知县的亲戚,只是打小就和他认识,真没亲戚!”
冯邰双眉一皱,侍卫喝道:“公堂之上,府尹大人未曾问你,怎可乱言!”
无昧哆嗦了一下,连连作揖:“府尹大人恕罪,小道一个乡下野人,不知道规矩,求大人恕罪!”
左右侍卫再喝止,张屏躬身道:“禀大人,道人无昧乃与下官从小一起长大。与衙门火灾并无干系。”
冯邰冷冷道:“哦?张知县,你既为此道人作保,说他无纵火嫌疑,难道失火之时你与他在一起?”
张屏道:“没有,下官当时在房中睡觉。”
冯邰道:“那你有别的证人?”
无昧颤颤抢声道:“禀,禀府尹老爷,小道是一个人出了衙门,失火的时候,小道正在街上走着哩,路上的人,应该有看见小道的!小道出门的时候,诸位衙役施主也是看见了的!”
冯邰面无表情垂目盯向他:“难道本府问你话了?”
无昧哆嗦了一下,缩缩脖子。
冯邰再将视线移向张屏:“张知县,你既非他的证人,此刻亦无证据证明起火时他不在现场,何以在本府面前,断言他并非案犯?”
张屏躬身:“回大人话,下官验看过失火的房屋,案犯乃撬从窗口翻入,在一顶华盖的木柄上绑缚引线,拖至窗下,出窗后点燃离去。木柄尚未燃尽,从窗扇痕迹及烧痕看来,案犯惯用右手,而道人无昧是左撇子。且房内泼洒的是桐油,窗台上有桐油痕迹,案犯的身上应沾染了油污,或多或少,会有桐油气味。大人可派人验看无昧衣履,并无油渍,亦无油味或掩盖桐油气味的其他味道。”
冯邰哼了一声。
张屏接着道:“无昧昨日才来到丰乐县,他身上本无多少盘缠,一路多靠化缘吃喝,钱袋内的一块银子是下官四更时才给他的。应无能力雇佣他人纵火。”
冯邰冷冷道:“指使他人犯案,怎会只靠银钱?尤其假僧邪道之流,装神弄鬼,操控人心者,不在少数。这项开脱,可谓牵强。”
无昧抬头叫道:“贫道可没那种能……”视线触到冯邰凛冽的目光,硬生生把那最后一个字吞了回去。
冯邰唤侍卫衙役呈上从现场取来的物事,竟就将张屏和无昧搁置在一旁。
一侍卫引着衙役们捧着托盘鱼贯进入,叫衙役们分做三列,向堂上施礼:“禀府尹大人,理出的小物件,卑职等将已烧焦的,损毁了一些的与完好的各自分开,呈交大人过目。大物件尚在起火的房内。”
冯邰颔首,示意先将烧焦的那些呈上。
捧着未损毁物品的衙役站在兰珏与王公公所坐的一侧,兰珏不由打量托盘,都是布匹、羽饰类,竟有不少完好,看来火真的不甚大。
冯邰忽而抬起眼:“兰大人对本案有兴趣?可是看出了什么?”
兰珏道:“本部院哪里有验看证物眼力,只是瞧见了一样识得之物,不由逾越了。”
冯邰道:“哦?”
张屏亦看向兰珏,兰珏感受到张屏隔着三道衙役望来的视线,忽觉自己方才所言可能不妥,但话已出口,便起身走到侧前方衙役手中的托盘边。托盘中放着一块满是经文的黄色绸缎。
“若本部院没有看错,此物乃是圣慈太后御手亲绣的玉清宝诰,圣慈太后赐予太后娘娘,本部院曾在大祭时有幸见过。”
王公公站起身,拭了拭眼角:“兰大人的眼神与记性真好。太后娘娘特命老奴将这件宝贝捧来供奉。”
兰珏道:“太后娘娘慈爱之心,可使天地动容矣。”
王公公再擦了擦泪:“此经幡丝毫未损,必是上天神明护佑。”
兰珏道:“如斯圣物,岂会被邪火所侵?”
冯邰冷眼看着王公公如瞧亲爹般瞅着兰珏的眼神及兰珏与王公公一唱一和的嘴脸,点头:“嗯,此物未损毁,委实着人深思。”
兰珏立刻明白过来了,自己是咬了冯邰垂钓的香饵。
冯邰放下正验看的焦木,再向堂下道:“寿念山那边烧损情形如何,可有回报?王侍郎又在何处?传本府的话,将他请回衙门。如今县衙与寿念山皆突然起火,本府与堂内诸位,还有王侍郎,都难脱嫌疑。”
王公公愕然失色,脱口道:“府尹大人此话何意?”
兰珏不言不语,悠然坐回椅子上。
果然,冯邰要钓的,不是他,而是王公公。
第110章
冯邰肃然道:“本府与堂中诸位,丰乐县衙诸人,在此期间,便都留在衙内。”看向张屏,“张知县,你与丰乐县衙诸官诸吏各写一份自证,本府再派人查证尔等证词。本府及随行人等,亦得盘查,但因上下之序,就待王侍郎过来,本府再与他互查罢。”
张屏上前一步:“大人,下官以为,姚氏案与寿念山上案,不可耽搁。”
冯邰冷冷道:“此时此刻,哪有你胡言的余地!速滚出堂外,先把证词写来!”
张屏低头施礼退下,冯邰又眯眼道:“且慢,张知县,若被本府知道,你阴奉阳违,仍背地后里做些其他事,本府定当重处!”
兰珏在一旁瞧着,不禁有些想笑。张屏再低头施礼,忽而又抬头道:“禀大人,下官还有一事,道人无昧,应不至于入狱羁押。”
冯邰面无表情盯着张屏的脖子道:“你与这个道人倒真是情浓意厚。罢了,既然你此前罗列许多证据,本府就先放了此人,但若他离开了衙门逃蹿了,本府唯你是问!”
无昧扭动了一下,望着张屏,泪盈于眶。张屏垂头行礼,又抬头道:“禀大人……”
冯邰皱眉:“你还有什么事!”
张屏正色道:“下官以为,存放太后娘娘祭礼之处失火,应做法事禳之。”
堂中本就静穆,此时更加无声,谢赋不禁侧目,连无昧也愕然忘记了挣扎,张大嘴看着张屏。
冯邰缓缓缓缓地眯起眼:“张知县,敢情本府不准你暗中捣鼓,你便明里扑腾。”
兰珏起身:“冯大人,请恕本部院多言一句,太后娘娘敬香祭礼忽有祝融侵损。然圣宝经幡却丝毫无恙,此吉祥也。既逢变故,又显奇异,以道家法事祈禳,乃合情合理之举。行之甚宜。”
王公公忙不迭地接口:“正是正是,咱家也觉得,张知县请的甚是,兰侍郎说的更甚是!”
谢赋在心中暗道,姓张的怎么会突然迷信了起来?是为替他师兄脱罪?不对,倒更像是与那兰侍郎唱和。看来姓张的,与那兰侍郎关系更不一般。
他想着,不由瞧向兰珏,却见兰珏目光一转,亦向他看来。
谢赋忙低头敛身,无声做请罪一礼,堂上冯邰又平缓开口道:“也罢,兰大人掌礼部事务,自然比本府懂规矩,既然说可行,那便行罢。愈快愈好。张知县你要怎么做哪?”
张屏肃然道:“道人无昧便可做此法事。”
无昧又一哆嗦:“张,张屏,你别乱说!我,贫道,才刚入玄门,如此法事,需得高功法师,且至少法师三位,其余醮坛执事若干,如今只得贫道一个小道士,哪里能行?”
冯邰一拍惊堂木:“兀那道人,怎的如斯多事,既然当要行之,就只你一个,那就你一个便是!”
张屏转向他:“师兄,事从权且,简略为之。“
无昧欲哭无泪,疯了,疯了,怎么这群大人老爷,一个个都跟疯子一样。
“可,可,阿屏你知道的,再怎么权且,都得斋戒沐浴……”
张屏道:“师兄你昨天吃肉了么?”
无昧一噎:“没有。”
张屏道:“我昨天早晨之后到现在也没吃肉,我帮你敲磬摇铃。”再转向谢赋,“谢大人应与我一样吧。”
谢赋点点头。
张屏道:“那请谢大人侍香灯。”
兰珏含笑道:“本部院倒也可以帮忙,只是昨日沾了荤腥。”
张屏转身:“大人可是还不曾用过早饭?”
兰珏点头:“是。”
张屏道:“那大人念一段净口咒,再沐浴后,便可。下官可否请大人助知经卷。”
兰珏颔首道:“本部院甚荣幸矣。”
冯邰淡淡道:“张知县对道家之事,懂的倒多。”
张屏躬身:“下官自幼在道观长大,耳濡目染,故而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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