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城东太尉府。
书房内,严括将今日的朝见所闻全部告诉左盛,同时也将心中的设想与猜疑一一告之。
左盛闻言后,沉默了片刻,道,“ 这段时日的风波与今日的两道诏令可以看出,今上以生出了清理朝堂之意,所以刻意在除夕夜宴时动手清除文氏,更多的,是想给满朝文武一个警示。”
严括颔首,“老夫亦是如此所想。陛下的举动,分明是在警示老夫与赵权老儿。不过老夫掌管的是军权,如今无战事,陛下无机可乘,丞相大人可就不同了。”
“之前陛下卧床不起,朝堂政事皆经由他手,如今陛下下旨恢复早朝制,显然是要亲历亲为,如此,可就没有那位丞相大人的事了。先生你不知,今日赵权老儿的脸色,极是阴沉,老夫瞧着,当真是痛快啊。”说着,严括竟抚着胡须笑了起来。
“大人固然痛快,可更要小心谨慎才是。”一言出,当即冻住严括脸上的笑意。见严括恢复严肃的神色,左盛面色不变,道,“丞相大人如今的处境,难保不是大人日后将要面临的处境……”
闻言,严括看了左盛一眼,明白左盛话中深意,面色微微一沉。
左盛道,“如今正是因为无战事,陛下无法寻机收回大人的兵权,可若是发生了战事呢?大人手中的军权旁人尚且忌惮,更何况陛下,想必陛下收回军权的心思,大人不会不知吧。就如同今日的诏令,恢复早朝制度,不正是逐渐缩减丞相大人的权利吗?”
“丞相大人主政,可若是政事皆有陛下亲自处理,还要丞相大人有何用?”
严括默然,片刻后道,“政事陛下可以亲自处理,可战场之事不同,他总不能御驾亲征罢,更何况,即便他有这个心思,老夫难不成还能任他拿捏不成?老夫手中的那些将领,皆只遵老夫之令,任凭陛下他有何心思,也动老夫不得!”
“大人且稍安勿躁。”左盛轻声劝慰道,“历代以来,军权旁落是每一位帝王都不能容忍之事,大人手上军权牢固固然旁人不敢得罪与您,陛下也不敢随意处置您。但陛下会注意大人您的一举一动,稍有小事便可放大无数倍,倘若真的出了事,大人您总不能公然违抗陛下的圣命,毕竟若是扣下一顶谋反的帽子,与大人有百害而无一利,大人可知?”
严括眉峰微沉,道,“老夫知晓,可老夫又能如何?军权是老夫的命,老夫是决不能放弃的,无论陛下如何忌惮,此事绝对不行!”
“在下知晓大人之意。”左盛道,“大人是行伍出身,行军打仗已深入骨血,若舍弃了军权,便如松柏离了青山,圭鱼离了汪洋,失去了存活之意,大人,在下所言对否?”
严括神思触动,望着左盛平淡无奇却睿智尽显的面孔,半晌方拱手道,“知我者,惟先生耳。”
左盛回礼,又道,“大人不能舍弃军权,若想在陛下的忌惮下生存,便不能让陛下抓住丝毫把柄,也不要违逆陛下的心思。同时,也不能让陛下察觉大人您真正的心思,比如,扶持太子殿下。”
严括面色凝重,“先生是说,不让老夫在陛下面前表露扶持太子之意?”
“不错,”左盛道,“大人您高权在握,无论你有意扶持何人,皆会成为陛下首先怀疑的对象。所以大人不能表露分毫。如今,陛下宠爱温氏,为了抬高温氏,将太子名义上转入温氏膝下抚养,此举对温氏有利,对太子亦是有利。所以此际,大人不必表露分毫,只需静观其变即可。”
见严括面有疑意,左盛又道,“陛下忌惮与朝臣串联,有党争之意的皇子。当初,六殿下与大人名义上一党,三殿下与丞相大人一党,如今六殿下失势,大人未参与其中分毫,所以即便旁人奇怪,也没有任何理由追究大人。赵相则不同了,三殿下尚在,党争之名同样尚在,大人应当看出,陛下如今,已打算对赵相出手了,今日的举动,只怕有试探之意。”
严括道,“不错,陛下今日的举动,似乎有意针对赵权。”
左盛道,“正是如此,所以在下奉劝大人,此际需小心谨慎,万事以隐忍为主,不可强出头。”
严括微微颔首,似乎赞同了左盛的说法。左盛不着痕迹的扫了一眼,将严括的反应尽收眼底后,沉吟稍许,又道,“至于东宫那边,大人若是对太子不甚放心,只需安插一名眼线在太子身旁,不过此人定要聪明伶俐,行事稳妥,且职位必需低微,不引人注意,如此方可便宜行事。”
见严括未有反驳之意,左盛道,“若是大人信在下,这名人选,就让在下来挑,在下定会挑一名合适的人选,成为大人监视东宫的眼线。”
严括当即颔首,“先生说得哪里话,老夫不信你还能信谁,此事便依先生所言,人选一事就劳烦先生操心了。”
左盛露出一抹淡笑,拱手道,“为大人办事,在下自会竭尽全力。”
第67章 患起
清晨,被皑皑白雪覆盖的东宫在淡淡的薄雾中若影若现,蓦然瞧去,天地同色,虚幻缥缈,竟宛如仙境。
只是,美则美矣,却冷,尤其对于要清理路面积雪的子涵来说,更是冷上加冷。
此刻,他冻得通红的双手正拿着木楸铲着东宫正殿前的积雪,一边感叹寒冬的森冷,一边想起宫里除夕之夜发生的事,脸色就有些萎靡。
他突然想起秦川了,非常想。他怎么也想不到,明明前一刻还是个生龙活虎的人,片刻未见后便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被皇上派去的宫人抬进勤政殿后,便就此消失在这个世上。
若是秦川还在,该多好。至少眼前这殿门口的雪,不用他一个人扫了。
这时,子砚双手抱着一件厚重的毛氅走过,瞧见子涵萎靡的面色后,道,“你怎了?”
子涵见是子砚,脸上神色不变,道,“我想秦川了,你说这世事也太过无常了罢,明明是忠心殿下的人,怎么临了还死得这么惨,也不知葬在哪里,你可问过殿下?清明中元的时候,总得有人去祭拜一下吧。”
子砚的脸色微变,想起秦川,早起还欢快的心瞬间便沉重下来,道,“我问了,殿下没说。子涵,秦川对殿下的忠心你我都知晓,殿下也看中秦川,此次秦川出事,殿下心中也不好过,今后,你莫要在殿下面前提起了。”
见子砚面色不快,子涵顿了顿,点点头道,“我知晓了,我不会在提起了。”
“秦川的事,你我有心即可。清明中元之际,我们私下祭拜同样可行。”子砚道,“你快些扫罢,殿下稍后要出去一趟,你这雪不扫开,殿下如何步行?”
子涵当即不耐烦摆手,“我知晓了,你进去罢,小心叫殿下等久了。”
子砚明白子涵今日因为秦川的事不爽快,因为自己亦是如此,不愿多想,子砚抱着厚重的毛氅,抬脚进了正殿。
内殿,容修自榻上起身,接过子砚递过来的毛氅套在身上后,道,“都准备好了?”
子砚颔首,“皆已准备妥当,孝礼已备好,随时可前往永和宫。”
容修道,“那便走罢。”言毕,容修率先一步出了内殿,子砚连忙将给温贵妃准备的孝礼带上,跟上了容修的步伐。
小半个时辰后,永和宫内迎来了今日的第一位客人,亦是贵客。
容修与子砚二人进了永和宫的大门后,温良宜听到消息,亲自出来迎接。远远见到温良宜出来,容修上前单膝下跪,道,“儿臣容修,给母妃请安,愿母妃玉体圣安,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子不必多礼。”温良宜将容修扶起,面色亲和道,“外面天冷,咱们进去说话。”
容修点头,将子砚手中拿着的礼盒接过来递给温良宜道,“这是给母妃的孝礼,还请母妃收下。”
温良宜看了容修一眼,眼中掠过一丝深意,示意身旁的思君接过礼盒,温良宜恬淡如玉的面容露出一丝浅笑,缓缓道,“孝礼本宫已收下,如此,太子可愿与本宫进殿相谈?”
容修微笑颔首,“母妃所请,不敢辞耳。”
片刻后,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内殿。在温贵妃的示意下,思君屏退其他宫人后,与子砚一同守在了殿门前。
内殿,温良宜与容修相邻而坐,为容修倒了一盏热茶后,温良宜神色淡然,道,“想不到,未过几日,你我的身份已截然不同。”
“怎么?温娘娘不愿做我的母妃?”容修嘴角扬起一丝轻笑,将案几上的热盏拾起缓缓送入口中,轻啜一口后放下,道,“眼前这个局势,不是你我早已料到的么?
温良宜眸光淡然的瞥了容修一眼,“太子殿下料事如神,本宫佩服,只是你我年纪相差无几,我倒是没想到,太子殿下愿意唤我一声母妃。”
“母妃尊称,不过掩人耳目。不过若真有温娘娘这样的母妃,修为何不愿?”容修道,“娘娘应当清楚,修自小无母,若能得娘娘爱宠,岂不是修之福分?”
“好了,说笑的话就不必了。”温良宜道,“接下来,你打算如何行事?”
容修收了脸上的笑意,目光澄明而深邃,“暂且不动,静观其变。昨日父皇的诏令下来,他们自会着急。着急之后,便会有所行动,只要他们能有所行动,我们便有机可乘。”
沉默片刻,温良宜道,“晋妃与赵相,可都是能忍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