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回神,对着那传话的宫女点头道:“好。”
夜幕降临,薛怀义照例入了宫门,由女皇派来的内侍带领着往女皇寝宫去,行到半途,薛怀义忽而捂着肚子弓腰道:“不好,许是吃坏了东西,肚子一直疼着。”
“那可怎么办?”内侍着急了,“不如去请太医吧。”
“不必了,你在原处等我,只消片刻便回。”
“你快点儿啊。”内侍在原地干着急。
薛怀义大步流星往拾翠殿去,宫内深红色的宫墙重重叠叠,交换往复,他的心越是急躁,脚步也就越快。
推开一道堆满灰尘的宫门,薛怀义果然在院中找到了那个孤零零的影子。
“婉妹,”他笑嘻嘻地搓着手,狂喜道,“你真的来了。”
那人影不答。
“婉妹,是不是等的久了不高兴了?”薛怀义靠近她,站在她的身后嗅到一股香味,一脸陶醉道,“真香呐,你身上擦了什么。”边说着边从后拥住了那人,“怎么一直不说话,是不是担心那老妖怪会找过来?”
“软筋散。”那人开口淡淡地说。
“什么?”薛怀义一愣,腹部被硬物抵住,身子僵直,双目惧色,“你不是上官婉儿,你是谁?!”
那人缓慢回身,面色平静。
“一个来结果你性命的人。”
“我是皇上的人,你们谁敢动我?!”薛怀义吼着,想要争夺她手里的匕首,但惊觉手脚乏力,才想起方才的那股奇异香味,与那个人说的那香味的名字——软筋散,脸色煞白。
“我敢。”随着轻描淡写的一句,那柄匕首深深刺入薛怀义的心脏,又利落地拔了出来,再狠狠地补刺几刀。
薛怀义捂着伤口,膝盖发软地跪在地上,侧头望着淡漠走开的凶手。
“你是谁?!谁派你来的?!”
那人没有理会他,径直打开大门,门外出现了几个手里握着木棍的壮妇,一个个冲了进来,围着重伤的薛怀义一顿暴打。
门院外,隔着高墙,上官婉儿正低头嗅着梅花,手肘搁在石桌上,听着墙的那边薛怀义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她像是一尊泥佛一般无动于衷,又闻身后传来的稳健的脚步声,平静无澜的眼睛里才有了一丝波动。
“小风,给张天姑娘上一盏茶,她累了。”
张天静静地站在婉儿身后,一言不发。
夜凉如水,华灯初上。
婉儿斜靠在石桌上,没有回头。
张天笔直挺立,没有再走过去。
“你让我做的事情我都做完了,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就先回去了。”张天说。
“太平公主答应我只要我替她除了薛怀义,就借给我司马安。”婉儿幽幽地说着,表情在黑色的夜里晦明。
张天看着她的侧脸,高墙遮挡了原本应该落在她身上的月光,让她变得更加神秘莫测,捉摸不定。
“其实这买卖我也不赔本,”婉儿痴痴笑着,“既除掉了薛怀义这个眼中钉,也获得了我想得到的东西,何乐不为?”
“司马安不是物件,就算公主肯,她也不会答应。”
“我知道,”婉儿微笑,“我就想试试。”婉儿起身,踱步到张天身边,绕着她走,“薛怀义已经惹起众怒,武家兄弟恨他,太平公主恨他,朝中大臣也恨死了他,不单如此,离长安百余里地的百姓都恨他。”
“百姓?”
“皇上崇佛抑道,赐了白马寺千余亩土地,薛怀义养了三千律僧,七千武僧,谁能不忌惮?单是白马寺一座寺庙,每月吃掉大约三个郡县的口粮,此贼不除,不以平民愤。”
张天默然,婉儿看似鲁莽的举动,实则考虑周详。
“薛怀义是皇上的禁脔,杀了他,明日怎么向皇上交代?”
“其实皇上心里也有数,”上官婉儿顿住脚步,睨着那队抬着尸体行进来的人对着张天道,“太平公主已经物色了两个人进献给皇上,相信很快就能够冲淡皇上的愠怒。”
“不怕此二人再次变成薛怀义?”
“那便是公主的事情,不是我的。”上官婉儿摇头,对那几个宫妇吩咐道,“连夜送出宫去,不要让人找到他的尸首。”
“是。”那群宫妇退下。
“张……”上官婉儿再回头找寻的时候,只余下空落落的石桌,张天已经悄然地离开了。
婉儿愣愣地坐回石凳。
上官风端茶来,透过袅袅的热气不见张天。
“姑娘,茶。”
“嗯,放着吧。”
薛怀义神秘地消失在了长安皇宫,竟然无人知晓他的去处,也无人敢再提起这人的名字。
女皇将自己关在房门内几天,等再出来的时候又重新容光焕发了。
明堂被不知名的一把火烧毁,稍后又重建,诏书上的监工名字依旧是薛怀义。
上官婉儿行走在这空荡荡的宫内,在这里发生了太多事情,宋昭慧、萧景、薛绍、薛怀义,还有很多丧命自己之手的人的魂魄都会留在长安宫中,而作为罪魁祸首的自己将会跟随女皇去洛阳宫,企图抛却这里的所有不快。
凭栏独立,婉儿由着清风拂过发丝,俯瞰长安皇宫。
往事历历在目,却都又盘根错节。
谁牵绊了谁,谁负了谁,人世繁华,原来最百无一用的是深情。
一只雀鸟惊了婉儿,小家伙在栏杆上蹦蹦跳跳,婉儿忽而童心大起,尝试着去逗弄它,那雀鸟也颇通灵性,不远不近地在婉儿手边上跳着,偶尔轻轻在婉儿手心一啄,再翘起小脑袋滴溜溜地盯着婉儿瞧。
婉儿转身入最近的房舍,随手拿起一块糕点,放在手心让小鸟啄食。
“婉儿!”下方远远地有人在喊。
上官婉儿凝神一瞧,认出那个小点是司马安,遂心生疑惑,纵然她再想唤自己也不必在那么远的距离叫喊,离得近些不是更好么?
司马安边挥舞着手边着急地朝婉儿这边跑来,她在婉儿身后看见了一个人影,而且看样子来者不善!
“婉儿,小心后面!”
司马安的声音断断续续,上官婉儿听的不太分明,朝着她摆了摆手又指了指耳朵示意自己听不见,小雀鸟忽然叽叽喳喳焦躁了起来,婉儿余光看见寒光一闪,这才惊诧回头,但见一个人影高举着刀朝着自己砍来。
“啊!”
一声尖锐的声音划破长空。
司马安在阶梯上听见这一声,心神一晃磕绊在石阶上,又挣扎着爬了起来,拖着一时间麻痹了的手,拼命往上赶,一想到有可能见到的一幕,司马安辗转上了长廊,盯着前方撕心裂肺大喊。
“上官婉儿!”
☆、金蝉脱壳(一)
长安皇宫高墙上,从缝隙中长出的泛黄杂草被风拂动。
烈日高照。
悬挂在屋角的铃铛响着。
离地两丈有余的墙垣上,一抹淡色身影悬挂,手肘处传来热辣的疼,低头是坚硬的石头路面,抬头是咬着牙用双手死死拉着自己的司马安。
婉儿听得见自己的呼吸,也听得见自己心里呼唤她的声音。
生死之间,想念的还是这张总也看不腻的脸。
“婉儿,再坚持一下,我拉你上来。”司马安说,额头渗出汗珠,手臂绷直,因为用力而手筋凸起。
她行至长廊的时候恰巧看见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婉儿靠着栏杆翻身避开了第一次袭击,但第二次动作迟缓了很多,慌张之下只顾着往后退,“咔嚓”一声,横栏截断,她的身体便不可控制地往后跌去……
身体腾空的时候,身子像是一只轻盈的蝴蝶,婉儿抓不到任何可以倚靠的力量,她想起了那日在谷中也是这样,但好在还有会飞的明崇俨。
而此刻,只有失控的无助和彷徨。
仿佛预感一般,婉儿觉得自己最后会“砰”地一声,砸在结实冰凉的地面上,结束这短暂而又旖旎的一生,一个像是烟火般灿烂,转瞬即逝的一生。
但断口处伸出来一双手,及时拉住了自己。
那个人,是司马安。
司马安横趴在长廊里,上身探出栏杆断裂处,双手抓住上官婉儿,脚缠在离得最近的一根柱子上。
但那杀手并没有离开,他只是被冲过来的司马安惊了一惊,再定下神来时,这两个人已经摆成了眼前这幅姿势。他走到了司马安身边,双手握刀,高高举起,杀机毕现。
婉儿仰头看见了这人动作,惊的花容失色:“司马哥哥,小心你身后!”
司马安这才留意到此人,咬准时机侧身一翻,耳边就传来金属和地面撞击的声音。
“咔嚓!”
火花四溅。
司马安一脚勾住柱子,另外一脚顺势将那厮踹翻,旋即又勾回了柱子上。
“司马哥哥,你别管我了,快走!”婉儿眼里噙着泪,红着眼眶。
司马安感觉到腹部一阵抽搐,眉心团成一座小山,她此刻没有时间拉婉儿上来,更没有力气拉她上来,背后还有一个拿着刀的家伙,如何是好?
“这位大侠,看来我今日难逃一死,告诉我是谁指使你来的?”
只要知道谁是幕后主使,或许还有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