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愣,随即狠狠皱眉,伸手就朝他腰间大穴打去。
他似是一早有了预料,轻飘飘退了开来,在离我三步远处站定。方才那些缱倦温柔一扫而空,歪了身体,又恢复到那玩世不恭的状态“关于毒宗的这件事到此为止,剩下的就不用你操心了。好生歇着去吧,毕竟身体不好……”
闻言,我先是怔愣,反应过来又是怒气上头,张口便道“你才身体不行呢,你全家都不行!”
沈梧不以为意地笑笑,摆摆手走了。
临走前还留下一句“安心呆着吧,我很快会去找你的。”
☆、五
也不知沈梧背后用了什么手段,关于近来毒人横行的事情,包括那也我屠村的事件,矛头一致指向长久不曾在江湖露面的毒宗,反倒与我无分毫关系。
一时间毒宗上下代替我成为江湖话题榜榜首。
远远听闻此事,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连续被人议论了一年有余各种恶行不论真假接连爆出,当下终于算有了个喘息的空当,心中也不知是欣慰还是其他。
就在我暂时摆脱恶名准备改头换面出门逍遥的时候,还没走几步呢,便被师父他老人家逮了个正着。
师父他一席白衣不染,腰间系一紫玉配,打扮清简,却自有一番脱俗意味。时隔两年再见,师父他面上依旧是那拒人千里的淡漠,岁月似乎不曾在他身上留下分毫痕迹,一如当初。
他抬眸,看了我眼,淡淡开口“随我回谷中。”
陈述的口吻,命令的内容。
我在外面胡乱惯了,长时间没人管教就有些目无尊长,当时想也没想就开口了“…我还没玩够呢。”
语气那叫一个随意,动作那叫一个放纵,态度那叫一个敷衍。
就看师父他眼神一沉啊。
我一惊,心道不好,瞬间回忆起小时候见识过的黎亦远那些手腕,手指都是一个哆嗦。不敢停留扭头就跑,刚走出几步打算从窗户翻出去,不料被人一把抓了后领。
扭头对上师父他阴沉下去的脸色。
欲哭不能。
路上我做好了接受一切的心理准备,像条长时间脱水的死鱼翻了肚皮躺马车里,等待着变成咸鱼的未来。
倒不是我不想起来,而是先前太闹腾惹恼了师父他老人家,结果就被点了穴,现下委实是身不由己。
车上颠簸了大半日,晃得我头昏眼花几欲作呕,至傍晚终于停了车。
帘子自外面掀开,月光顺着帘帐缝隙落了进来,师父半张侧脸在月色下显得愈发清冷,便是站在面前,也让人感觉遥不可及。
他微微叹了口气,抬步走到我面前坐下,一手拨开我额上碎发,一手解了我周身穴道。
重获自由我倒是长了记性,这次没敢再得意忘形,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等他开口。
他却没有开口,只是将一枚暗红色的药丸递到了我嘴边。
我眨了眨眼,乖乖张嘴将那玩意一口吞了下去,至于味道,实在不敢恭维。
也不是第一次吃了,小时候每个月都要来这么一颗,后来长大了才吃的少了,可是那口味还是记忆犹新。
“你身上余毒未清,不要乱跑。”
余光瞥见他神色认真,我却颇有些不以为意——从小就说我身中剧毒活不了长了,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我不还这么生龙活虎的站他面前么——嘴上仍旧应承着“知道了,师父。”
他这才和缓了些神色,抬手在我头上摸了把,沉声道“本来这药也只是遏制毒性扩散,无法根治,你这两年又不曾注意,暗里却是加重不少。”说着,他顿了顿,沉吟片刻“……看来还是得用此法。”
我自然知道他口中的“此法”指的是什么,连忙摆手“别了师父,我好着呢,哪里像是个快要死了的,再说那样对你身体也有损害。”
他却没给我拒绝的机会,话音刚落就在自己手腕上划了一道,下手重得好像那根本不是自己的身体,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我怔怔看着他吸吮过自己手腕溢出的血液,靠近了,一手遮住了我的视线。
嘴唇被柔软的触碰,鲜血自唇舌渡了过来。
有些来不及吞咽的顺着嘴角流下,落在衣襟。
更多的是打在脸侧的湿热吐息。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离开了些,垂了眼,那暗沉沉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只见他抬手抹去我嘴角痕迹,将手指收回至自己唇畔,舔去指尖血渍。
“鸿儿……”
他唤我,眼中是极少显现的温软柔情。
我不由自主地别开脸,口中尚残余腥锈的味道。
是夜,月色正好。
瞧着窗外夜沉如水,我却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思前想后,犹疑不决,最终一个翻身爬了起来,随手捡了件袍子裹身上,又拿了沈梧给我的骨笛,乘着月黑风高使了个轻功直接到屋顶上去了。
登高望远,群山万壑尽收眼底。
可惜我却没那个心境,收回视线,瞅着那笛子半晌愣是没参透究竟怎么一用途,深吸了口气,吹出一道穿云裂石噪音,仿佛千万铁铺一同开工的喑哑粗糙,直听得人生无可恋。
我依旧自得其乐。
坐檐上鬼哭狼嚎吹了半晚上,三更天师父终于受不了这不堪入耳的声音,生生把我从屋梁上打了下来。
我要死要活挣扎数下无果,仰面躺地上装死。
师父深深看了我眼,回转过身,未作言语。
却是在看见我手里那支笛子的时候,有了一瞬间的冷然,目光像是结了冰,直冻得人发怵。
然而他什么都没说,甚至连多余的表情都不曾有。
转身走了。
望着他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直到那白色的缎带没了轮廓,有些出神。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小时候被丢在在深山里历练,不论我怎么喊他,恳求他留下,他终究是走了。
于是我不再喊他。
于是我学会了依靠自己。
可是,当我以为自己终于不再需要他的时候,他再次出现,在最危机的关头,自旁人刀下救了我一命。
他救了我无数次,没有他,我定是一早就死了的。
可是同样的,他无数次转身离开,留下一个我看了千百次的背影。
我曾妄图把他当做依靠,直到后来发现,能够让我依靠的终究只有自己。
我有些迟钝地抬头,只见沈梧笑吟吟看着我,弯了腰,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我眨了眨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下一刻便被拉了起来,沈梧低头,几缕碎发拂过脸侧,一手圈了我,柔软的指腹在我面上停留。
耳边传来他的声音,低沉的,带有某种说不出的音律“鸿儿乖,不哭。”
我有些茫然的转头,忽然发觉,眼眶已是一片湿润。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
明明一早就就该习惯了的。
又怎么会感到难过。
忽然沈梧靠近过来,探究般打量着我,下敛的眼睫错落一小片阴影,看不清神色。他微拢了眉心,素来上挑的唇角此刻却是拉成一线,音调也有些奇怪的扭曲“我家鸿儿…怎么能被被其他人弄哭呢……”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沈梧。
可能是他胸有成竹惯了,一向都是那尽在掌握的模样。
如今却有了些许失态。
“沈梧”我对上他的视线,开口“我不想呆在这了。”
他动作一顿,抬了头,近乎完美的脸上缓缓展开一个微笑“好。”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跟沈梧走。
只知道,没有任何约定的,我吹了笛子,他就来了。
而师父永远不会。
☆、六
离开山谷,不过一时意气。
因为知晓迟早归来,哪怕物换星移,回头看时,师父也永远会在那里,因为他足够强大,强大到了无人能够对他有所威胁,是以离去时便无多少挂念。
岂料这一去,便再难回头。
沈梧带我去了一处庄园,穿过圆拱雕花的石门,越过九曲回廊,层层树木掩映之后是一处湖塘。池塘中央用鹅卵铺了一条小路,横跨两端,中央是一处小亭,旁侧梁柱上的印花褪色不少,纹路也被磨得失了原样。许是年久不曾造访,石椅脚下有了些许青苔。
沈梧带着我走了段,至湖塘旁停留,望着湖心中央一座小亭,目色幽远。
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掺杂了某种类似怀念的情愫。
我随他止了脚步,正不知该说些什么,却看他回头,扬唇露出一个笑来。
他就那般望着我,开口“走了一整天,鸿儿怕是累了,先去歇息吧。”
他伸手,在快要触到我脸颊的那刻,被我下意识地躲了开来。
他的动作在半空顿了下,五指缓缓收合,神情陡然变得阴鸷,却又迅速收敛下去。
仿佛刚才那刻不过是某种错觉。
然而回过神时手心已不自觉抚上了剑柄。
姑且算是对杀意某种本能的反应,提醒着我面前之人究竟有多危险。
沈梧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说实话,我一点都不喜欢姓沈的家伙,很久以前便是如此。至于今日,不过是借了他的名头从山谷跑了出来,另外就是为了查明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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