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那边也没说什么,只不过偶尔派人来催一催。小院离着禁宫说远也不远,一个白天便可走个来回。说近也不近,地方偏僻,道路崎岖,每次来催的公公嘴上不说什么,心里估计也是埋怨的。更何况皇上派的人一来,少不得要招待一番,整个府里上上下下就得乱上半日。楚汜无法,只得带上王二和几个聪明伶俐的小厮回了京城。
一行人早早的出了门,距离城门口还有好几里地,便远远地看到有人在城门口候着。待马车晃晃悠悠的到了门口,才看清竟是张公公带着人来迎了。
“楚大人。”张盛德可是皇上面前正得宠的公公,就算是个阉人,出门在外满朝文武,见了他也耍不得横,都得恭恭敬敬的叫一声“张公公”。张盛德自己也是个知趣味的,在有的人面前,他可不敢有半分架子,比如眼前的楚汜。是以先上来招呼了楚汜规规矩矩行了礼。
“皇上听说张大人今儿启程回宫了,叫奴才们在这候着,接您回宫。”
“张公公辛苦了。”楚汜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任由张盛德带来的人把他的行李接了。
张盛德又道:“皇上吩咐了,回城以后请您先去面圣复旨。”
楚汜道:“这么急?”随即转念一想,自己拖拉了这么久,绍景心急怕也是自然,随即颔首:“应当的。我这就随你去。”
说罢扭头嘱咐了王二几句,便上了张公公的身后早已备下的轿子,两拨人兵分两路,各自奔了目的地去了。
楚汜住的偏远,致仕后身子不好也不曾出门游玩,活动的范围,也不过是自家的小院,还有今日王二寻他那处的小山。登一登高,望一望远,品茗读书,难得的自在。日子过得清静悠闲,也就忘了红尘三千繁华,真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好在楚汜家底颇为殷实,又有忠诚的老奴为他上上下下打点,倒是不愁吃穿用度,这修身养性般的日子,也就这么过了五年。
楚汜坐在轿子里,听着道上熙攘的人群声,从冷清到热闹复又冷清,他知道这是快到禁宫了。他这一路安安静静的窝在轿子里,也未曾掀开轿帘窗帘,张盛德跟在轿子旁有心搭两句话,奈何楚汜对着多年未见的京城竟然毫不好奇,一路上一语不发,张盛德又恐贸然开口冲撞了楚汜,干脆也就闭紧了嘴巴。是而这一队伍就在这么奇怪的气氛下进了宫。
轿夫放下轿子,轿底磕在大理石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张盛德掀开轿帘道:“楚大人,轿子只能到这里了,皇上正在文德殿处理政务,您请去吧。”
楚汜下了轿道:“有劳张公公。”
他抬头,五年未见的巍峨宫宇,就矗立在不远的地方。红墙琉璃瓦,汉白玉雕栏,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仿佛他这两年并没有离开,不过是寻常的休沐。楚汜叹了一口气,慢慢地向文德殿踱去。
“皇上,楚大人来复旨了。”
绍景正在看着奏折,毛笔蘸了朱砂,在奏折上写写画画。一个完美的圆圈正要封口,手却突然一抖斜飞了出去。绍景不动声色的把奏折合上扔到一边,冲着那太监道:“宣。”
楚汜在殿外候着,听得里面的传来的信儿,弓着身子低头进去了。
到了绍景跟前,他直直的跪下去道:“微臣给皇上请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叩,二叩,三叩。起身,跪下,又是三叩。如此往复三次。最后额头仍是触着地面的趴在那儿。
绍景看着他在自己面前三跪九叩,然后五体投地的姿势不动了,也不出声让他起来,只是盯着他看。楚汜也没动作,索性就趴着不动了。
君臣二人就这么僵持着。
张盛德已经进来伺候了,见二人这般便打算插个话破了尴尬,谁料刚抬起步子就听绍景道:“张盛德,带人都下去吧。留两个人在门外伺候。”
“喳。”张盛德无法儿,只得听令带着一众宫女太监出去了。
进了腊月天气愈发的冷了,文德殿的地龙烧得火热,地上还铺了厚厚的地毯,绍景不怕他受凉。理儿是这个理儿,奈何绍景还是心疼他,放弃了似的道:“起来吧。”
“谢主隆恩。”楚汜站起身来,低眉顺眼的站着,也不多说一句。
“罢罢罢,朕是败给你了。一上来就给朕行这么大的礼,还不抬眼儿瞧朕,”绍景从书桌后绕到桌前,“就这么不想见到朕?”
楚汜低着头见那双绣着金龙的鞋到了自己个儿跟前儿,忙道:“皇上说笑了。”下一秒却被扳住了下巴,强硬的抬起头来。
四目乍接,楚汜竟然克制不住的浑身颤抖。
“游之,你怕什么?你心虚罢?”绍景细细打量这张两年未曾见过的脸,见上面布满惊惧,遂问道。
“微……微臣惶恐……”楚汜心底还是愧对这个人的,听绍景这么一说,霎时脑袋嗡了一声,站立不稳就要晕倒。
“游之!”绍景不料自己不过是略略近身,竟惹得楚汜如此大的反应。
“臣……臣有罪,扰了圣驾。”说罢竟是又要跪下。
绍景哪里还让他跪,连忙高喊:“张盛德!”
张盛德听到里面动静心里暗道不好,就又听皇上招呼自己,连忙进了内殿。
“去请御医!”说罢便抱起楚汜进了寝殿。
那头张盛德得了令,叫了脚程快的小太监去请御医,自己也跟进寝殿去伺候。
楚汜其实无大碍,不过是见到绍景情绪激动冲了头,加上寝内温度高才发了昏,被绍景抱到床上的时候已然清醒了七八分
他掀开锦被就要下床,绍景却按住了他。
“皇上,这于礼不合。”楚汜瞧着满殿进进出出的人,有些恳求的看向绍景。
人言可畏。楚汜这些年并不是真的不关心世事,而是被这流言给伤怕了。
绍景却是懂楚汜的顾虑,他安慰道:“在我宫里的人,你怕什么?而且……”
绍景坐在床边握了楚汜的手,“我现在是皇帝了,游之。”
绍景用的自称是“我”而不是朕,显然面对楚汜,还是念着年少时的情谊的,此时二人的相处与多年前并无二般。况且最终仍是绍景做了皇帝,太子疾殁,先帝驾崩或许是赶巧儿了,绍景未必是那杀兄弑父的犬狼之辈。可惜那二皇子机关算尽,也难敌天命。更何况刚才绍景只不过是宣扬一下帝威,倒是自己反应过度了。楚汜这样想着,才略略定下心神。
楚汜身子骨本来就不好,奔波一天进了禁宫,又马不停蹄的来觐见,刚才被绍景唬了一下,精神愈发的短了,见了绍景的态度,自己又宽慰了自己,居然也慢慢放松下来昏睡了过去。
御医赶来的时候楚汜已经睡着了,御医张口就要请安,却被绍景止住了,他示意御医过来给楚汜把脉。
御医姓田,已年过花甲,自医术大成进宫服侍已有四十个年头。躺在龙榻上的那位,他自然是识得的,但是仍然不动声色的号了脉,向绍景一拱手,示意借一步谈话。
“田御医,楚汜他身体如何?”
“无大碍,不过是昔年落下的病根,今日又有些劳累,才会昏厥。”田御医答道。
昔年的病根,两人都是知晓的,田御医知道自己没有必要把话说得太明,皇帝的心里,比他清楚。
“是药三分毒,楚大人并无大碍,微臣还是不要开方子了罢。”田御医又道。
“也好。”绍景转身要进寝殿,突然想起什么来着,又道,“田御医,今儿的事儿……”
“皇上忧心国事,思虑过重,今儿个有些精神不济罢了,好好歇息便好了,不碍事。”田御医忙答道。
“倒是个明白人儿。”绍景呵了一声,道,“下去领赏吧。”
“谢陛下恩典。”田御医弯着腰倒退着出了寝殿,待合上殿门,才直起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在宫里摸爬滚打四十年,有些事儿他可看的真儿真儿的。能说的不能说的,该说的不该说的,比谁都门儿清。今儿这事,怕是要一辈子烂在肚子里了。
第3章
入了卯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宫人们点起灯,禁宫中一片灯火通明。侍卫们列队在禁宫里巡逻,时而有被差遣的宫女太监路过,行色匆匆,也没发出半点声响。
楚汜一睁眼,入目的便是明黄色的帐子。他怔了怔,才晃过神来。他赶紧掀开帐子下床,见寝殿内空无一人,这才略略松了口气。自己寻了鞋穿好,小心的出了寝殿。
“起来了?”才刚踏出房门,便见绍景坐在一个小几前,桌上摆着几样小菜,一壶酒,在瓷盏里温着。
“陛下。”楚汜行礼,绍景却冲他摆摆手,示意他坐到自己对面。
“这……”楚汜犹豫。
绍景却道:“朕的龙榻都睡过了,你跟我拘这礼作甚!”
一番话说得楚汜面红耳赤,便坐到了绍景对面:“臣遵旨。”
君臣二人对坐,绍景细细打量楚汜,楚汜却不敢抬眼瞧自己的君主。半晌,绍景叹道:“这些年还好罢。”
“还好。”楚汜拎起酒壶,先为绍景斟满,再将自己的斟满,又把酒壶放回原处。
“游之你……”绍景顿了顿,转了话头,又道:“朕今日,就是跟你叙叙旧,朕当了这皇帝,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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