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谢轻裘如何讥讽、冷对、贬斥,谢寻都听若未闻,既不发怒,也无愧色,一举一动照旧无比恭敬、无比顺从,好像做弟弟的,无论兄长怎么斥责都该接受,该认错,该自责。他和声道:“兄长想见曾统领吗?他还没赶到这里,等来了,我会叫他去见兄长一面的。”
谢轻裘突然道:“如果刚才我一直抓着五王爷不放,你会怎么做?”
谢寻愣了愣,不知是不是错觉,他那张毫无破绽的脸上似乎一闪而过一丝裂痕,但转瞬恢复如常,微笑道:“兄长,我还是会救的。”
谢轻裘看着他,重重冷笑一声。
谢寻刚被送到谢侯府时,只有一岁多大。浑身瘦得皮包骨,两条腿软趴趴耷拉着,连爬都不会。谢轻裘自己是很不会照顾小孩子的,再加上呆在东宫的时间要远远长过在呆在谢侯府的时间,一连两三个月,也没去看一眼那个瘦巴巴的小孩子。
直到一个下午,他不知怎么走到谢寻的院子外面,想了想,推门进去。
伺候的仆妇们偷偷躲懒,整个屋子空荡荡的,只有谢寻一个。瘦瘦小小、好像只有巴掌大,被放在高凳上,细细的腿软绵绵垂下来,安安静静,不哭不闹。看谢轻裘进来,好像很怕,头飞快低在胸口,过了一会,偷偷抬起乌黑的眼珠,看一眼,一低头,长睫毛一晃一晃。
谢轻裘回去之后,狠狠罚了怠慢躲懒的仆妇。后来不论多忙,每隔一段时间,总会去看一看这个孩子。
谢寻两岁时,还不会说话。那么小的孩子,既不跑也不闹,安静得过分,被放在哪里就待在那里,一动不动,长睫毛垂下来,好像一个小人偶。只有谢轻裘来看他时,才会把小拳头放在嘴边啃一啃,含糊地发出一声:“啊——唔。”
谢轻裘不会跟孩子打交道,每次去看他都很紧张,紧张得脊背僵硬,又紧张又别扭。
谢寻似乎也紧张,手指缩在膝盖上,小小的背奋力绷直,两人面对面坐,坐成一大一小两根木头。
一开始,谢轻裘不知说什么,就把一些课业搬来做。每当他看向谢寻时,会发现他正低着头,认真地数着自己的手指头,可当他移回视线开始做课业时,却总感到一道怯生生的目光紧紧扒在他身上,他一动,那目光就像吓坏了,嗖一下不见,过一会儿,又慢吞吞挪回来。
他想:谢寻可能是怕生。熟了就好了。
后来同付良沉谈起来,付良沉温声道:“你可以教他说话、念字。”谢轻裘一想,觉得不错。再去看谢寻时,不带课业了,而是道:“我教你说话。”
谢寻呆了呆,小手无意识拧在一起。
谢轻裘咳了一声,在脑子里拼命回想他开蒙时,那个白胡子老先生讲话的腔调,有样学样,一板一眼地道:“先教我的表字。轻——裘——”
谢寻张开嘴,露出一口软糯糯的小白牙,黑溜溜的眼睛异常认真:“阿——阿——阿——啊啾!”
谢寻道:“兄长——”
被谢轻裘打断:“别叫我兄长。”
谢寻难得脸色变了变,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之后的一路,他再没主动往谢轻裘面前去过,只是差人送来茶水饭食。傍晚时,曾豹出现在他面前,满身掩盖不住的鲜血与尘土味。
血腥味刺鼻极了,不知是谁身上的。谢轻裘脑子一抽一抽疼得厉害,道:“曾统领,久违。”
曾豹黝黑的脸上闪过一丝难堪。
谢轻裘道:“知道我是谁了吗?”
曾豹道:“谢侯爷。”
谢轻裘哈哈笑起来,道:“不错。是我。”顿了顿,缓声道:“我真没想到,你会背叛皇上。”
曾豹闻言,手猛地攥紧成拳,半晌,粗声粗气地道:“侯爷不也一样给他下毒了吗?!”
谢轻裘站起身,慢慢走到他面前,忽然扬起手,重重一掌掴在他脸上,用力之大,打得曾豹头歪向一边,两行血从他鼻子和嘴角留下来,猩红刺目,忽然哇的一声呕出血沫,半颗牙掉在地上。谢轻裘厉声道:“跟我相提并论!你也配?!”
曾豹还没来得及反应,谢寻就摇着轮椅进来。他原来一直呆在外面,注意着屋内的动静。
谢轻裘冷冷扬眉,嗤笑道:“怎么?不放心,以为我要策反他?你想多了,背主求荣的东西,我不要。”
曾豹额角青筋暴出,谢寻伸出手挡在他面前,和声道:“曾统领先出去吧。我和兄——侯爷,谈一谈。”
谢轻裘道:“我并没有什么想跟你谈。”
谢寻道:“我知道。我在这里呆一会儿,曾统领现在火气上头,等他气消了,我就出去。”
这是担心曾豹回来同他厮打,叫他吃亏。
谢轻裘沉默许久,道:“你是怎么劝曾豹投靠你的?”
谢寻道:“要是我说,并不是我所劝说,而是曾统领自己找到我的,侯爷会信吗?”他看着谢轻裘,轻轻叹息:“曾统领和曾虎将军兄弟不睦已久,侯爷就不曾想过是为什么吗?同样是曾家儿郎,凭什么曾虎就能领兵在外,镇守一方,他曾豹就只能呆在京城这个破地方,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侍卫——这是曾统领的原话,我一字未改。侯爷,人都是有欲望的。为什么你一直都看不到?”
谢轻裘好像从不认识他,目光陌生至极又漠然至极,淡淡道:“你走吧。”
离拂衣散毒发的九日之期,已过了两日。
谢轻裘被严密地看管着,没有谢寻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靠近他十步之内。谢轻裘想起那封奏折,曾虎说不日将返回京都。他看到奏折后,同五皇子去了一趟青州,花了六日,到现在大约已过八日,他想,曾虎说不定已经进京了,所以谢寻才迟迟在外周旋,而不是在解决了五皇子之后直接回京。
又过了四日。
饭菜照旧。没人敢跟他说一句话。上次漏出口风,说曾虎将军带兵出京的那个小姑娘,被谢寻下令剁掉舌头。伺候他的人也变成一天一轮,周围永远都是生面孔。
又过了两日。第八日。
谢轻裘绝食相抗,谢寻道:“侯爷若是执意不肯用饭,我便只好用药了。”
谢轻裘死死盯着他,眼红如血。
谢寻避开他的视线,沉默着,摇动轮椅慢慢出去。
当夜就出了变故。
大约寅时,忽然有人闯进来,谢轻裘一看,见是曾豹。
曾豹粗着嗓子道:“出来!”
谢轻裘心里一动,猜测是曾虎带兵追上他们了。果不其然,谢寻的人马都整装待发,神色肃然。谢寻坐在轮椅上,青衫被风扬起一角,漆黑的眼珠好像浸着山间的雾气,一瞬间,叫谢轻裘不由自主想到谢侯府里,梅花树下,那个身姿料峭的少年,脸色带着病态的白,偶尔咳嗽,却总是从容又清雅。手指翻过泛黄的书卷,一页一页。梅花在微风里飘落,擦过他的眉眼,落在他的指尖。
谢寻道:“走吧。”
五个人围住谢轻裘,个个壮硕无比,眼如铜铃,满身横肉,牢牢盯着他。谢轻裘虽在马上,被这么铁桶似的包围着,也根本不可能逃脱。
他们并没有走多远,刚走到青州郊野处,就看到似乎已经等待多时的曾虎。背后铁甲森然,被边关的血战淬炼过的刀剑,似乎把这里冻成了千里冰封的漠北。
谢寻面色如常,侧头看向曾豹,笑道:“曾统领——”
他的话突然断了,因为曾豹的长刀闪电般拔出来,抵在他的脖颈上。
在一片骚乱喧哗声中,曾豹大喝道:“我是皇上的禁军统领!叛军,弃刀投降的!无罪!”
随着他话音落下,几把刀剑被扔出去,剩下的人这才刚刚反应过来,纷纷从马上滚落下地,活像丢掉烫手的山芋一般,争先恐后扔下兵器。
谢寻目不转睛地盯着曾豹,慢慢道:“原来曾统领投靠我是假,替皇上监视我是真。”
曾豹哈哈大笑:“自从那次你是皇七子的身份被揭开,皇上就怀疑你了。只是看在你是谢家人的份上,没有对你动手,谁知道你不思悔改就罢了,你还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告诉你,皇上早知道你要反叛,叫你活到今天,不过是想把内宫、朝堂、军中的叛党一网打尽罢了!”他似乎对付良沉颇为崇拜,把谢寻大骂一通,又把付良沉狠狠吹捧一番后,仰天大笑,得意非常。
谢寻的神色仍是淡淡的,无甚波动,轻声道:“原来如此。”
他的眼在乱军中扫过一圈,不知想看谁,曾豹离得近,听他好像“啊啾”打了个喷嚏,但声音太小,也没听清。
就看见一行血从谢寻嘴角滑下,整个人歪在一边,已经没有气息了。
谢轻裘的手攥紧缰绳,突然一阵眩晕。
不知怎么,想起来,谢寻从小就很瘦,脸上也没肉,碰一碰,硬邦邦的全是骨头。有一次他随口道:“你要多吃饭。”
谢寻当时一声不吭,安静地低着头,好像在数自己的手指,但是自那天起,每天多吃一碗饭。直到有一天,谢轻裘再去看他,他似乎很兴奋,眼亮晶晶的,遇到谢轻裘的目光,也不像之前那样飞快躲闪,而是微微迎上去,小声道:“长。肉。了。”
把脸往谢轻裘的方向伸了伸,一个字一个字,说得费力又认真:“脸——给。你。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