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声补充:“软。”
乌黑的眼睛眨巴眨巴,语气骄傲极了,又补充:“舒。服。”
抬起眼,殷切地看向他:“给。你——捏呀。”
官宦世家的小孩子,满月宴上要抓周。谢寻虽早过了那个年纪,谢轻裘却还是想让他玩一玩。便搜罗了许多精巧的玩意,铺满整个毯子,把他放在上面,道:“要什么?抓到什么就给你什么。”
话音刚落,软绵绵的小手拉住他的衣角,力气小小的,声音也小,小得像在自言自语:“要——啊啾。”
谢轻裘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奇异的感觉,半跪下来,手伸出去,在半空停了一瞬,终于落在谢寻的头上,乌黑的发丝细细软软。他心软得发慌,脸上却故意做出不耐烦的表情:“再教最后一次,是轻——裘。”
谢寻眨巴眼,学得很费力:“——啊啾?”
那是许多年前,一个春天。
【尾声】
谢轻裘拍马到曾豹身边,道:“皇上怎么样?”
曾豹嘿道:“药方可是我亲自送过去,看他喝下的。当然没事了!”
那一日傍晚,谢寻依言,让曾豹出现在他面前。
他心底,是不肯信曾豹会背叛付良沉的,加上那时已是走投无路的绝境,索性狠下心赌上一把。
于是,他刻意与曾豹争执,终于找到机会欺身上前,一掌掴下。无人看见,他的袖口微微一抖,一角写着血字的衣料碎片无声地落在手心,在与曾豹的手擦过时,手指微动,两人掌心交错一刹即分,血字药方转瞬隐入曾豹的宽袖中。
曾豹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假投降?我去找你之前还愁得不行,不知道怎么才能既不叫谢寻听明白,又叫你相信我是自己人。哎呀我跟你说,可把我愁死了,愁得头发白了好多根。”
谢轻裘道:“只是赌一把。凭我对你的了解,你要是有什么要求,只会在听政门里一哭二闹三上吊,投靠谢寻这种办法,凭你的脑子,是肯定想不出的。”
曾豹黝黑的脸立刻气得通红,谢轻裘没等他炸,拍马走到曾虎身边,拱手一礼,道:“曾将军。”
曾虎也回施一礼。
谢轻裘道:“曾将军怎么带这么多人?这是把大半个城防营都拉过来了。曾豹的禁军也在这里。皇上若有需要怎么办?”
曾虎看了看他,然后把眼望向京都的方向,慢悠悠地笑道:“因为……君命难违啊。”
谢轻裘忽然说不出话来。双眼不由自主,也望向京都的方向,不知不觉,他的脸上浮现出微笑,眼里却闪过水光。
——想起离开的那一晚,握着他的手,嘴唇贴在他脸颊边,小声道:“等我回来。”
而他如今,终于要回来了。
【番外·初见】
京都这条大街十分繁华,人来人往,酒楼茶肆内传来阵阵欢笑,沿街许多出售文玩玉器、珠宝象牙、书画图籍、钟鼎绫缎的商铺,满目琳琅,各地的客商在里面高谈阔论,热闹极了。
一个书画铺子内摆着许多碑帖,付良沉喜欢书法,就想过去看看。刚迈出一步,身边的小内侍苦巴巴地道:“殿……少爷,这里人太多,实在不安全,万一磕碰到哪里,那奴婢就是万死也洗不清一身的罪。要不,要不您去别处逛逛?”
付良沉温声道:“无妨。”便提步朝书画铺子走去。
小内侍硬着头皮,快步跟上。
有一个人从他身边擦身走过。那是个小少年,看样子不过八九岁,生得很是惹眼,眉目比画里的人还要标致,就是嘴唇微抿,凤眼里目光凌人,看着有些不好亲近。饶是这样,小内侍还是看得呆了呆,抬起袖子往嘴边胡乱一抹,跑到付良沉身边,探出半个脑袋,偷偷张望。
这才看见,那小少年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年男人,像是仆从。脸虽不丑,却总有一股趾高气扬的傲慢,尤其是看到街边那些衣衫简陋的行人,白眼恨不得要翻到天上去。
小内侍撇撇嘴,转眼却发现付良沉的目光也落在那个小少年身上,神色间似有波动。他连忙凑过去,小声问:“殿下,您认识他?”
付良沉摇头道:“只是听人说过。”几句闲话,说谢家侯府的那位小侯爷,一张脸日后是要冠绝京都的,可是脾气极大,小小年纪,行事就十分狠厉刻薄,虽然出身是一等一的高贵,却没什么世家子弟愿意与他结交。
小少年停下来,正好停在书画摊子旁边。小内侍听见他说:“去,给我买一个。”
买什么?
他懵然看向那个中年仆从,发现对方也是同样的一头雾水,站在原地不动,眼珠乱转,脖子一缩一缩。小少年见他没反应,明显不快了,把脸一沉,冷声道:“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
小内侍忍不住咕哝:“他是,要什么啊?”刚说完,听见那仆从也硬着头皮问道:“小的愚笨,您是……想要什么?”
付良沉忍着笑,用低得只有自己能听清的声音道:“糖葫芦。”
就见那小少年耳根发红,隐有怒火,手指攥紧袖口,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街对面,红的,一串。还不快去!”他说完,气得手一甩,面沉如水,可乌黑的眼珠湿漉漉的,往下耷拉,又显得说不出的委屈。
突然听见街对面传来一声哄笑,小内侍探头探脑张望,见是那卖糖葫芦的老人与仆从起了争执。仆从捏了一根糖葫芦在手,咧开嘴巴露出牙齿,得意洋洋地笑道:“不过一串破山楂,我家少爷肯吃,是赏你面子。还想要钱?”
老人气得浑身发抖,可见他衣着华贵,想来是大家族里做事的,不敢惹恼,只得忍气吞声,道:“老爷,我这是小本生意,赚不了几个钱。”
他越是畏惧着说好话,那仆从越是兴奋,伸手又抽出一根糖葫芦,大模大样嚼了一个,呸地一口吐在地上,骂道:“什么东西!这么难吃,还敢要钱?!”说罢,将那根啃过一口的糖葫芦往地上一丢,抬脚碾了碾。他大约是刚才被谢轻裘一通呵斥,心里憋气,有心把火撒在这无权无势的老人身上。此刻,见老人涨得满脸通红,觉得解气极了,哈哈大笑,前仰后合。
这不过是个极小插曲,来往的行人,根本没人注意到他们。
仆从走到谢轻裘面前时,又恢复了那副恭顺的姿态,谄笑道:“奴才专门挑了最大最红的一串,要不怎么花了这么长时间呢。您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谢轻裘接过来,小脸绷得紧紧的,凤眸里寒气森严,忽然一扬手,糖葫芦重重抽在那仆从的脸上,糖顶刮出一长道血印,登时红肿起来。仆从捂着脸,跪倒在地,哆哆嗦嗦扣头请罪。那根糖葫芦在地上咕咕噜噜滚了两步,停在付良沉脚边。
这下动静闹大了,周围许多人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叽叽喳喳。
“那是谁啊?衣裳真好,看样子像个大户。”
“磕头的那个是谁?你看看,脸都肿了,哭得真惨。犯了什么事,这也太过了吧……”
“哎哎哎我知道,刚才我一直在这儿。那个小孩子叫那人去买糖葫芦,买得慢了,现在在那儿发脾气呢!”
一人忿忿啐道:“就为这个?真是,什么大户,一点教养都没有。小小年纪就这么毒,这长大还得了?”
一人忽然“呀”一声惊叫,急匆匆小声道:“别说了!跪那儿的人我见过,好像在,在谢侯府当差!”
凑在一起嘀咕的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术,每个人脸上都红红白白,如临大敌,捂着嘴慌张地走了。在不远处,又有新的闲话声传来,只是压得更低:“哎你看到没,前面那个小孩子就是那个谢侯爷。别看!别叫他发现你在看!别给咱们家惹事!……你看他,才多大,就因为仆人买糖葫芦买得慢了,看把人家打成什么样子……啧啧啧,才多大……”
根本不是这样。
明明,不是这样的。
潮水般的闲言碎语从四面八方灌来,越传越离谱,越说越颠倒黑白,像一道道利鞭横空抽来,满含着恶意、挖苦、阴暗的揣测、刻薄的贬低,将谢轻裘说的一无是处。付良沉的眉头慢慢拧起来,在街对面买了一根糖葫芦,付了三倍的价钱。提步向谢轻裘走去。
谢轻裘背对着他,绷紧身子,脖子昂着,脊背挺直地站立。身后议论纷纷,他明明身子很小,孤立无援,却固执又僵硬,丝毫不肯示弱。
付良沉柔声道:“你——”
谢轻裘忽然回头,凤眼狠狠瞪着付良沉,眼珠像冒火的炭,一瞬间,好像全身的愤怒和委屈骤然决堤,挥动胳膊,重重把付良沉一把推开,大声道:“走开!”说罢,狠狠一扭身,快步跑走。
付良沉拿着糖葫芦站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竟像在发愣。
小内侍跳出来,很气愤地咕哝:“他这人怎么这样啊——”
付良沉沉声道:“好了。”
刚才那一眼,谢轻裘的眼角分明闪过泪光,微弱的、不肯示人的、藏得那么深的委屈和悲愤,叫他忽然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心疼。
糖葫芦红彤彤的,付良沉低下头咬了一口。这种民间小吃他也是第一次尝,吃得很慢,边吃边想:下次见面,再给他买一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