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吗?”辜一酩笑睨他一眼,意味深长道,“无欺长大了啊。”
贾无欺干笑两声,殷勤地为对方添酒:“师兄喝酒,喝酒。”
辜一酩也不多说,从鼻孔哼出一个音,接过酒杯仰头一饮,此话题就此打住。
两人酒酣饭饱,正要下楼,却听楼下一阵骚动,有人低呼一声:“太冲剑派来了——”这话音还没落,不绝于耳的议论声就开始在整座酒楼飘来荡去——
“震远镖局那案子过后,太冲该是一蹶不振了吧……”
“你说这气宗剑宗一起出事,这回下山是谁当家呢?”
“这太冲剑派也是脸皮够厚的,出了那档子事还好意思以名门正派自居……”
震远镖局一案了结后,太冲剑派两宗掌门双双落马,让这个昔日武林正统声名扫地,元气大伤。叶藏花与柴负青两人,在派中根基深厚,与之牵连的门下弟子数不胜数,这个时候必须有人出来清理门户,主持公道。况,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堂堂太冲剑派的掌门之位,也必须有人来坐。只是派中辈分高者皆已仙逝,辈分低者又难以服众,唯一一个与叶藏花二人辈分相同的人,就只剩下最烦江湖俗事的——梅独凛。
梅独凛,天下第一剑痴,谁敢拿门派杂事去烦他?
偏偏就有吃了雄心豹子胆的人。太冲气宗与剑宗弟子,从未如此意见统一地办一件事。双方以门派存亡为由,齐齐跪在了凌寒斋前,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祈求梅独凛能出山,拯救太冲剑派于危难之中。
看着凌寒斋外,整整齐齐的一片膝盖,黑压压的一群人头,梅独凛不胜其烦。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何况练剑?他终于还是答应了代理掌门一职,不过他说的清楚,只是短暂代理,他会尽快遴选出合适的人来接任气宗与剑宗的掌门。六凡佛首失窃一案,正好给了他拔擢人才的机会,纵然内心十分不愿意管这等江湖闲事,他还是带着两宗修为尚可的弟子,来了承莲镇。
“嘘,都小点声。他们来了!”
这句警告声话音刚落,一个人就已经率先踏了进来。
“掌柜,可还有房间?”来人一身月白长袍,身形颀长,背负一柄双剑。他背着身子,众人看不见他的面庞,只是打眼一看,此人定然不是梅独凛。
“一间上房。”掌柜还未来得及回答,又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来人一身锋利剑意,无遮无挡,眉目之间含霜带雪,一举一动间,全是隐隐杀机。
梅独凛。
这才是梅独凛。
他跨门而入,身后跟着十名太冲弟子,皆是凝神屏息,不敢有一丝松懈。
掌柜看看梅独凛,又看看背双剑的人,有些为难道:“二位客官,实在不好意思,小店只剩下一间上房,二位看……”他搓了搓手,观察着两人的表情,心中默默祈祷佛祖保佑,可别惹上了什么麻烦。
“如此。”梅独凛闻言,也不废话,转身就走。
掌柜悬起的心刚要落下,却被一声“阁下留步”,再度拉了起来。说话的正是那个背双剑的人,他面朝梅独凛,微微转过身,众人这才看清了他的面貌。
此人生得龙威燕颔,轮廓深邃分明。他蓄着整齐的唇髭,剑眉斜飞入鬓,一双浅黛色的眼睛像是异族人。他背上的,也不是普通的双剑。两条金色夔龙缠绕在剑柄上,剑格处,均有阴阳双鱼,一为阳刻,一为阴刻,剑刃收于剑鞘之中,剑鞘古朴,没有一丝多余的花纹,只在鞘尾,刻有一个“洛”字。
看到此人此剑,有点江湖阅历的人都难免倒吸一口凉气。连辜一酩,也在楼梯上停住了脚步,玩味一笑:“他竟然也来了吗。”
这佩戴双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十年前名震江湖后又销声匿迹的独行剑客,洛十诫。
十年前,洛十诫以阴阳双剑,单挑七七四十九个剑派掌门,无一败绩。名动江湖之后,他很快就消失了踪迹,没有人再见过他。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无人知道他去向何方,只是有人声称他与播仙镇旁的十戒城有关,但从未得到过证实。十年之后,他再次现身江湖,依旧只身一人,却不知所为者何。
有好事者,曾将洛十诫的剑法与梅独凛的剑法做过比较。见过梅独凛拔剑的人虽都已死在剑下,但越是这样,对他的剑法,传闻却越是不少。有人说他剑法无甚,唯快而已。也有人说他的剑,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对洛十诫的剑法,大家的评价却十分一致,息迹静处,不动如山。他与梅独凛,一个动一个静,一个来如雷霆收震怒,一个罢如江海凝清光,孰高孰低,孰强孰弱,若是不比试一番,很难说的清楚。
江湖之大,可与梅独凛比肩的剑客却少之又少,神隐已久的洛十诫,算得上一个。
两强相遇,必有一伤。洛十诫在这时叫住了梅独凛,其中意图不言自明。不少人暗自窃喜,等着看一出好戏。
可令他们没想到的是,洛十诫的表现却令人大跌眼镜。
他信步来到梅独凛面前:“我已去城中各处问过,如今还有上房的仅此一家。若阁下不嫌弃,可与我共用一间。”
“掌门,这——”
太冲弟子正要说话,却被梅独凛摆摆手,示意他们闭嘴。他往前走了一步,离洛十诫又近了几分,两人身长相似,相对而立,犹如两剑相峙,针锋相对之感压得周围的人喘不过气来。
梅独凛冷冷看向他:“你是洛十诫。”
“正是。”洛十诫面色坦然。
梅独凛眼光锐利:“你可知我是谁?”
洛十诫微微颔首道:“阁下是梅独凛。”
“很好。”梅独凛嘴角竟挂了一丝笑意,只是他应该很久没笑过了,那笑意既冰冷又讽刺,显得十分古怪。他再度朝身旁弟子挥了挥袖子,“你们自去找地方。”言下之意,是愿意跟洛十诫同住了。
众目睽睽之下,两位针尖对麦芒的剑客,跟在小二身后去了后院,只留下还一脸呆滞,愣在当场的众人。
“有趣。”辜一酩轻笑一声,领着贾无欺施施然走下了楼。
第36回
夜深,月圆。
少林一行入住的六趣别院,静悄悄一片。
忽然,别院外响起一阵“沙沙”的轻响,那是皂靴与雪地摩擦发出的声音。别院一隅,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影闪了进去。
室内的拔步床上,被褥枕头摆放得整整齐齐,唯独缺了一个酣睡的人。黑暗中,一点动静都会被放大无数倍,可这间房内,除了来人的呼吸声,听不到一点声响。
“小师哥——”
不请自来的客人,终于忍不住点亮了烛灯。他一身大红锦袍,外罩一件雪白的貂裘,在昏黄的灯光下,愈发显得粉雕玉琢,不似凡人。
这样张扬的打扮,不是别人,正是薛沾衣。
可惜他开口低唤的人并不领情,依旧一动不动地盘坐在一张旧木凳上,双目微阖。若不是他单薄的衣衫随着丹田微微起伏,几乎令人以为他已经坐化归去。
能让薛沾衣无可奈何的人,除了天皇老子,这世间恐怕只有一个
——岳沉檀。
薛沾衣已经习惯了他的熟视无睹,自顾自拉了一张凳子,坐在他对面:“小师哥,我听说师父又……”他咬了咬唇,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翡翠瓶,“这是上好的御制金创药,我给你带来了,你可别忘了用。”
翡翠瓶和桌面轻磕,发出一声脆响。岳沉檀缓缓睁开双眼,双目如墨,浓重的墨色像是把所有的情绪都吞噬了一般:“你不该来。”他语气不温不火,薛沾衣却像被浇了一盆冰水,所有的热情在一夕之间,尽数熄灭。
这不是他熟悉的小师哥。
虽然以前的小师哥也对他不冷不热,但他能感觉到,对方血是热的肉是温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但现在,他的小师哥朝他眨眼对他说话,他却要仔细辨听对方的呼吸声,来确定对方还活着。
不见的这些时日,他的小师哥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想问,看着岳沉檀冷肃的面容,却问不出口。他想起小时闯了祸,管事的人让他赤足站在雪地里,那种刺骨的寒冷,今日又似乎再次重温。
薛沾衣站起身来,点亮了屋中每一盏烛台,希望这样就能让这个冷冰冰的房子稍微暖和一点。岳沉檀静静看着他的动作,一言不发,神色清冷而疏离。
“小师哥,我这次不是一个人偷跑出来的。”跳跃的烛火终于让薛沾衣感觉温暖了一点,他重新坐回凳子上,“六凡佛首失窃,上面很是不满,命令御前司彻查此事。按理说,这事轮不到我们来管,但听说你跟着行正一起来了,我也跟来看看,说不定还能帮上什么忙。”
他语气婉转温和,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纵观天下,还有几个人能让他这么放下身段,尽心尽力相待?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小师哥,只盼望能从对方脸上找出一丝温情。
可惜,他并没有找到。
他的小师哥,薄唇如刀,一张一合间只吐出两个字:“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