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是希声,要留心的不止行正一人。他的目光落在行正身旁的轮椅上,不久之前少林俗家弟子岳沉檀因震远镖局一案声名鹊起,此番又与行正一起前往六凡寺,其中助力,不可小觑。
这边是名门之间的勾心斗角,铁鲨帮那头就轻松多了。铁鲨帮帮众多沿水而居,这等山中景色很难见到,单是在石窟留宿,就能令他们激动不已。一干人等围在篝火旁边,一边伸出手烤着,一边颇为好奇地环顾着周围的石壁。
“哎,你看,那石壁上好像有画。”瘦猴儿眼睛滴溜乱转,拿肩膀撞了撞身边的贾无欺。
这壁画其实先进来的那帮人早有察觉,只是没人开口提及而已。现下铁鲨帮的人看新鲜似的议论纷纷,先前进来的那几队人马少不了大翻白眼,觉得这群混子真是大惊小怪没见识。
贾无欺瞧着对面的石壁,篝火跳跃,映照在石壁之上,让上面的图案模糊不清。他扯了扯辜一酩的衣袖,正想拉着对方一起凑近看时,那五名知事僧已经从狭长的洞窟深处抬着斋饭走了出来。
注意到铁鲨帮一行人的视线,为首的戒贪和尚,放下扁担道:“那壁上画的是六道轮回图。”
贾无欺听他一说,了然之间却又觉得有些奇怪。六道轮回图又称为六趣生死轮,图中是阎魔鬼王手持大轮,大轮中分为四层圆圈,画着三界六道种种景象。但如今这六凡第一窟的石壁之上,却只画了一幅巨大的天道景象——仙气缭绕的须弥山顶,日月环绕,山顶之上,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宫殿中央,正坐着三十三天的领袖,帝释天王。帝释天王身侧,莲花绽放,洁净明亮。
与其说是六道轮回图,不如说是“天道图”,更为恰当。
“这画……”贾无欺压低声音道。
辜一酩长眉一挑:“十分有问题。”
“师兄也这么觉得?”
“只要眼睛不瞎,都会觉得有问题。”辜一酩说着,朝少林一行人看了一眼,“少林那帮人,应该也能觉察出有点不对劲吧。”
说完,他朝贾无欺看去,只见对方头埋得低低的,差点就要钻进领口里。
“你这是躲什么?”辜一酩拿指尖狠狠戳了戳贾无欺的头顶,不阴不阳道,“本来以为没什么事,看来还真是有什么啊。”
“能有什么事。”贾无欺闷声闷气道,“不是师兄说的,要小心行事么。我毕竟跟人家同行了一阵,万一被发现了呢。”他口中的“人家”,自然是岳沉檀。
他话音刚落,辜一酩又狠狠戳他一下:“听你这语气,怎么感觉你还挺希望被发现的呢。”
贾无欺揉了揉脑袋,师兄手劲真大,被戳的地方真有点疼。他现在心里有点乱糟糟的,也许真应了师兄说的,他希望对方能够发现他。可要是真被发现了呢,他和师兄说不定都得完蛋。
还是远着点吧,能避则避。彼此陌路总好过日后针锋相对。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心道自己只看最后一眼,也不是看人,就看看自己做的轮椅怎么样了。这么想着,他偷偷朝少林一行的方向,瞟了一眼。其实洞里光线这么暗,少林一行又坐的远,看人只能看到模模糊糊一团影子。可他偏偏就清清楚楚的看见了自己做的轮椅,辋是辋,縠是縠,真好。
视线再往上移,却被一个修长的身形挡住了。
“怎么着,要不你直接过去自报姓名吧。”辜一酩抱臂挡在他身前,语气十分温和。
越是这样的语气,越让贾无欺汗毛直立。他垂下眼皮,有些丧气道:“师兄,我知道错了。”
辜一酩拍了拍他的头,笑容微敛:“小家伙,等你长大就知道了,有些东西玩玩就好,可当不得真。”
说着,他漫不经心地朝身后瞟了一眼,洞那边,一束目光如岩下青电,直直劈在了他的身上。轻笑一声,他回过头,轻抚着贾无欺毛茸茸的头顶:“多好的一颗脑袋,可别轻易就没了。”
第39回
清晨,雾岚还没散去,整座山林笼罩在一片白雾之中,银装素裹,宛若仙境。
可惜贾无欺此刻没什么心情欣赏这晨间美景,他提了提裤子,小心翼翼地把还在沉睡的辜一酩挪到一边,踮着脚,跨过一个又一个躺在地上酣睡的人,走出了石窟。
人有三急。
他出了石窟后,立刻冲进附近的一片树林中,裤腰带一解,哗哗一声,那叫一个酣畅淋漓。解决完内急,他心情颇为愉快地抖了抖鸟,这才重新把裤子系好,哼着小曲儿走出了树林。
一阵劲风吹过,缭绕的云雾被撕裂刮散,原本两丈之外不可见的景象,变得清晰起来。贾无欺的步子陡然一顿,他刚才没发现,石窟洞口的山崖前,竟然坐了一个人。无声无息的,就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对方的存在,这种感觉就好像他初探震远镖局的时候……
轻哼的小曲儿忽然没了调,山崖前的那个人,正是岳沉檀。
树林与崖口相距不远,岳沉檀又是个耳聪目明的,自己刚才的动静肯定被听了个清清楚楚。贾无欺感觉臊得慌,好在他这幅面孔面皮发黑,即便脸红了也看不太出来。他本想装作没看见,径自走回洞中,可就在他抬脚的时候,临崖而坐的岳沉檀,忽然侧过头,瞥了他一眼。
不论身在何处,岳沉檀都会坚持每日做早课。天还没亮,他就已经在这里静坐,正要调息时,却不料听了全程的方便之声。他从未见过解决内急都能解决得如此兴高采烈的人,一动一静,听得他额角突突直跳。等那人终于完事之后,鬼使神差的,他就想看看对方的模样。
于是他转过了头。
一个个子不高,肥头大耳的胖子,就这么直愣愣的出现在了他眼前。原来是铁鲨帮的人吗?他从来不爱与这些江湖人士交际,若换在平时,他定是只当没看见,可这次,他听到自己主动开口道:“在下少林弟子岳沉檀,阁下是?”
贾无欺被问得一愣,心中百转千回,这已经是这个人第二次在他面前自报身家了。他停下了脚步,脸上挂起了市侩的笑容,十分热情的向岳沉檀走去,边走边拱手道:“原来是少林高足,失敬失敬。在下铁鲨帮伍余元,方才不知岳兄在此,若是扰了岳兄清修,还请见谅。”
“原来是伍兄。”岳沉檀静静看向他,打开盘坐的双腿,从山石上站了起来。他身姿挺拔,神色冷清,崇山峻岭间,只他一人负手而立,临崖饮风,衣袂翻飞,像是要飘然而去。
贾无欺下意识的想要伸手拉住他,可终究还是忍住了冲动,张了张嘴,道:“这里风大,岳兄小心别着了凉。”说着,他的目光落在岳沉檀身后的轮椅上,语带商量道,“岳兄要是不介意,我推岳兄回去吧,想来大伙也应该醒了。”
岳沉檀点了点头,算是默许。
看到他从山石上下来,虽然一瘸一跛,但那一步一步是他凭一己之力走下来的,贾无欺脱口而出道:“岳兄,你的腿不是……”
岳沉檀眼中划过一丝异样:“不是什么?”
“没,没什么。”贾无欺暗骂自己不小心,打着哈哈道,“本以为岳兄双腿都无法行动,看来比我想的情况好多了,想来假以时日岳兄定能摆脱这轮椅。”
“恩。”岳沉檀垂下眼睛,不置可否。他坐回轮椅上,淡淡道:“有劳伍兄了。”
贾无欺嘿嘿一笑:“相逢即是有缘,岳兄客气什么。”一边说着,他一脚轻轻往轮椅底部一磕,原本稳稳固定在原地的轮子立刻恢复了转动。
他推着轮椅,光顾着看路,却没注意到岳沉檀搭在扶手上的一只手,倏地抓紧,筋骨毕现。
贾无欺没想到,原本空荡荡的洞口,此时居然有两个人翘首以盼,等待着他们的归来。两人双手抱臂,各据一侧,看到他们的身影,一个似笑非笑意味深长,一个柳眉倒竖杏眼圆睁。
“你是谁!我小师哥也是你推得的?”薛沾衣小狗抢食似的从贾无欺手中夺过轮椅,语气不善地质问道。
不等贾无欺开口,辜一酩倚在石壁上,朝他招了招手,语气熟稔又亲密:“伍儿,过来。”贾无欺被他那语调肉麻的够呛,老老实实地蹬蹬跑了过去。
薛沾衣遭到无视,气急败坏道:“你听不懂人话吗!问你话不知道答!”
辜一酩长臂一捞,将跑过来的贾无欺圈在怀里,咳嗽一声,慢条斯理道:“咱们无名小卒,不足挂齿。殿下莫跟我们一般计较,气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他语气谦卑,但姿态却十足的不卑不亢,完全不是个无名小卒该有的样子。好在薛沾衣一看到他的小师哥,别的就都不顾不上了。听完他的话,薛沾衣只是不耐烦的摆摆手,也没有再继续纠结这个问题,示意他们赶紧滚。
辜一酩轻笑一声,揽着贾无欺走回了山洞,也不管身后的目光是不是要在他的背上烧出个洞来。
薛沾衣看看岳沉檀,从刚才开始他就一言不发,难道是不高兴了?他仔细回想,他的小师哥和那个黑胖子在一起的时候,好像神情与平时不同,该说是放松呢还是温和呢?他越想越生气,最后暗啐了一口,一定是自己看错了。一个死胖子,凭什么让他的小师哥特别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