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回
天空飘着大雪,寒风刺骨,承莲镇的舍得酒家,却依旧客源滚滚,生意兴隆。舍得酒家共有三层,一层大堂,清一色的长凳木桌,无遮无挡;二层设有雅座,一扇扇精致的屏风将相邻两桌隔开;三层则是包厢,最大限度地满足客人的私密需求。从下到上,不仅价格越来越贵,连菜单都是不同的,包厢虽好,数量却有限,如今能在舍得酒家订到包厢的人,非富即贵。
三楼名为“清明”的包厢前,小二端着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叩门三声。
“进来。”
小二应声而入。
屋中坐着两个年轻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衣着不菲,却难掩一股江湖气。高瘦的那人面色苍白,嘴唇发乌,像是个久病不愈的病秧子,矮的那个又黑又胖,一张脸油光满面,时不时露出夸张的表情,脸上的肉不受控制地一齐跟着震颤。
见那小二进来,“病秧子”咳嗽了一声,问道:“小二,今日可有什么特别的人进城?”
小二视线在两人面庞上一扫,这二人虽面容各异,额角却都有一个墨色的鱼纹,隐在鬓间,不仔细看很难发现。小二垂眼看地,只把头顶冲着两人,姿态十分恭敬:“二位铁鲨帮的大爷,今日还没什么大人物进城。只是晌午时衙门里的官爷们齐齐出动,往城东去了。”
“行,知道了。”“病秧子”说着,将一锭银子扔到小二怀里,出手十分大方,“爷赏你的,先下去吧。”
小二收了银子,一路倒退着出了包厢,末了还十分妥帖地将房门合上,没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等下了楼,来到二楼拐角处,他才把怀中的银锭子掏出来,悄悄摸摸地看了又看,眼睛笑得只剩一条缝,只盼能再多遇到几个这样的客人。不怪小二打小算盘,实在是近来想要打探消息的江湖人士颇多,只要是城中百姓,稍微机灵点的,漏个一两句,就能拿到一笔不小的报酬。
六凡寺佛首失窃已有月余,此事又与神出鬼没的摘星客有关,六凡寺住持无忧大师自然没有坐以待毙。他广发英雄帖,希望江湖各派有识之士能够前往六凡山,共商对策。无忧大师师出少林,英雄帖一出,除少林、武当、太冲等名门大派立刻出声响应外,也少不了四海之内正新兴崛起的帮派,铁鲨帮正是其中的一个。
英雄帖发出不过数日,承莲镇就已迎来了数波江湖人士,原本安和宁静的小镇,顿时变得沸反盈天,处处可见刀光剑影。最先抵达的是少林、武当两派,两派派出的都是年轻弟子,其中不乏近年内闻名江湖的后起之秀。少林一行,由愚渡大师的亲传弟子行正带领,武当一行,带头的则是涵虚真人的大弟子希声。两派之后,大大小小的门派也先后到达,现下镇中,只有舍得酒家名下的舍得别院还有落脚的地方。其余客栈,全都被填了个满满当当。
不仅江湖门派,据说六凡寺佛首失窃后,天家震怒,敕令御前司查办此案。御前司由今上直接管理,可自行逮捕、刑讯,处决,是天子手中最利的一把剑。如今天子下令由御前司传理此案,重视之意,可见一斑。
“看来那帮人是今日到了。”听完小二的话,“矮黑胖”俯视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半晌扔出一句话。
“病秧子”嗤笑一声:“不过一群走狗,能成什么气候。金銮殿上那位,还真以为这帮狗腿子能成事不成?”
“矮黑胖”百无聊赖地托着腮帮子,盯着窗外:“听闻御前司分为明暗两部,明部又称鹰部,专司侦缉刑事,暗部又称螣部,明部管不了的事都归他们管。不知今日来的是鹰部还是螣部?”说着,他脸上出现一丝好奇的神色,倒不再一味痴肥。
螣,蛇似龙者也,能兴云雾,无足而飞。螣部,是最得帝王信赖的一批人,他们鲜少抛头露面,却如一只无形的手,将需要解决的案子,需要处理的人,扼杀于无声之中。上至庙堂,下至江湖,无一不是闻“螣”色变,螣部的狠辣手段,单是听说,都令人不寒而栗。
可这个“矮黑胖”提到螣部时,眼中竟然划过一丝兴味,竟不似常人。而他对面的“病秧子”,听完他的话,也并没有大惊失色。只是磨磨指甲,不屑地吹去浮屑,懒洋洋道:“名头叫得再响,该是狗还是狗,还指望能飞上天去。”言下之意,真将大名鼎鼎的御前司侍卫,看做畜生一般。
这两个胆大包天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贾无欺和辜一酩。无忧大师广发英雄帖后,两人化身铁鲨帮的帮众,前来凑凑热闹。铁鲨帮原本只盘踞在东南沿海一带,近几年来却以惊人的速度向内蔓延,吞并着沿河沿江码头周围以水为生的各大帮派。如今因着六凡佛首一事,江湖各派齐聚一堂,铁鲨帮正想趁此机会,立威扬名,在中原武林站稳脚跟。帮主尹河山虽没有亲自前往,却派了最信任的副帮主李吞滔带着铁鲨帮三十六舵的舵主前往,舵主们又纷纷带上亲信,一行人浩浩荡荡,气势逼人。
人多虽然势众,却容易被人浑水摸鱼。贾无欺和辜一酩两人,随意顶了两个不起眼小人物的身份,一路跟着铁鲨帮的人,蹭吃蹭喝,好不快活。
两人就这么边喝着小酒,边看着楼下。不到半柱香功夫,一队人马就从东面整整齐齐朝这边行来。走在最前头的人胯下一匹青虬马,毛光水滑,通体发黑,没有一丝杂色。马上之人,着一身青底金纹曳撒,胸前绣着一只展翅的苍鹰,金羽银目,栩栩如生。他背上一柄火龙枪,龙头为底,龙舌为头,长约一丈,通体发红,在皑皑白雪中,显得愈发耀眼夺目。
第35回
好马好枪,自然也少不了一副好相貌。马上那人,眉目浓鸷,鼻梁挺拔,端的是豪气干天,英武非凡,只是他唇线紧绷,目若寒潭,给人一种难以接近冷酷严苛之感。
他身后一行二十人,穿着与他相似,只是胸前苍鹰皆是侧影,武器也由枪变刀,背上均斜插一柄雁翅刀。二十人的队伍后,还跟着一架四人抬的大红轿子。那顶轿子由上好的红木制成,遍布着繁复的花纹,四条蟠螭纹从抬竿一路蔓延到轿顶,一颗圆润饱满的夜明珠在四条螭首的拥簇下,闪闪发光。
这样打眼的一行人,从主街经过,当然引得不少人驻足围观,议论纷纷。舍得酒家中的喧闹声却突然转小,想来是不少在这里观察等待的人,都陷入了思考之中。
“那人你可认识?”贾无欺朝马上那人努了努嘴,“朝廷的这帮人,我就没几个认识的。”
“赶紧给爷回去补功课,不认识你还有理了。”辜一酩没好气地教训了他一顿,这才道,“马上那个叫索卢峥,御前司指挥同知。这人做奴才算是颇有天赋,不到两年时间,就从小小的力士爬到了同知的位置。”
说话间,那群人正好从酒楼前经过,像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一般,索卢峥转过头,不动声色地朝他们的方向瞥了一眼。
辜一酩不躲不藏,依旧懒洋洋地靠在窗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夹着菜,像是个最普通不过的食客。等那行人渐行渐远,他这才冷哼一声,放下了筷子。
贾无欺一直知道他师兄脾气怪异,但今日似乎尤其不好。他看了看辜一酩,试探道:“莫非师兄和那个什么索卢峥打过交道?”
“算是吧。”辜一酩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不阴不阳道,“不过人跟狗,就算打过照面,又能有什么交情呢?小师弟,你说是吧?”他含笑看了贾无欺一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贾无欺被他笑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忙不迭道:“师兄说得对!”
辜一酩长臂一伸,逗小孩似的摸了摸他的头:“乖。”
贾无欺被摸得一激灵,突然想起另一个问题:“师兄,你说那轿子里是什么人?索卢峥都骑马了,那人还安安稳稳地坐在轿子里……难不成,是他的女眷?”
“不是女眷,不可见人倒是真的。”辜一酩微讽道。
“不是女眷……”贾无欺沉思片刻,突然一拍桌子,肥厚的手掌和木板相撞发出“啪”的响声,“那轿子里传来的味道我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味道?”辜一酩挑了挑眉,纵然换了张脸,眼下青黑一派病容,此刻也显出了几点风情。
“是安息香的味道。”贾无欺笃定道,“我肯定没闻错。”
“看来你在谷中这些年也没有白待,至少练出了个狗鼻子。”
贾无欺轻咳一声:“多谢师兄称赞。”
辜一酩抬箸给他夹菜,漫不经心道:“你说你闻过这个味道,在哪儿闻过?”
贾无欺当然记得在哪里闻过安息香的味道。在太冲镇上,悦来客栈,玄字房。他推门而入,暗香浮动,那人跟他说,同门来过。那人的同门,怎么会和朝廷扯上关系呢?他自己想不通,却也不想把这个疑惑告诉其他人。自己害他半瘫,又不告而别,想来就此别后,天涯陌路,还是别再跟他扯上关系了吧。
他垂下眼,挠了挠头,嬉皮笑脸道:“味道我是记得的,可在哪儿闻过是真不记得了。师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记性向来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