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是信里说了什么对自己不利的话?这想法虽然荒唐,但……
“怎样?”程楠支着腮笑意盈盈地看向他,眼眸中却冷若寒冰,“小皇帝不蠢,几句下来,倒是把太后幌了过去。”
说着他指尖点着落在案几上的信笺,鄙夷道:“这不是?太后在这里劝告我依了皇帝的意思,给恪王办个风风光光的丧礼呢。”
指尖敲击案面所发出的“笃笃”声,更像是敲在那矮胖男子的脑门儿上:他脸颊上的肥肉伴着那拍子一颤一颤地抖起来,身子往土里矮了半截,强装出笑容道:“太后许是有什么苦衷,要不就按她说的……”
“按她说的做?”程楠挑眉,“这家还是我说了算的。去告诉礼官大夫一声,无论皇帝那里出什么旨意,都给我压下来。丧礼就按恪王原有的品级办,若教我发现棺上多钉了一颗钉、多绘了一根线,他也不必做什么大夫了,教他认主子陪葬去就是。”
“是,是。”少史答应着就要小步向外退。
“慢!”程楠两指复从案几上拈起那张薄纸,“这上边还有更有趣的呢。”
说着他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语气中带着笑意,仿佛正在看什么笑话儿似的:“宗正卿傅奚远,或有妄图窥视宫中之嫌。前日永和宫一案,或与其有关。”
这条一出来,连矮墩墩的少史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永和宫杀了的那些个宫人,不都是他们丞相府安插的么?怎的和傅宗正扯上了关系?
“难道是说,”少史猜测,“咱们的人里,有被傅宗正收买的?”
“也有可能是小皇帝在故意扰乱视听。”
“皇帝?不能吧?他才……”少史被程楠盯了一眼,识相地住了嘴。
“那小子,就是只笑面猫,”程楠评判道:“表面上柔弱可欺、笑笑眯眯,似乎任由人把玩,但暗中藏有利爪,有自己的一套心思。”
“不过也只是只猫儿而已。”程楠嗤笑一声,将那页薄纸复丢在了一边。“请傅宗正来一趟。他来了,咱们不就知道,这是不是皇帝在捣鬼了?”
少史得了令,忙小步倒退着出了相府正堂。眼看着他走远了,门边闪出一个宽肩窄腰的长身男子,疾步行至程楠面前,唤了一声:“公子。”
这男子年纪轻轻,一双长眉,面容英武俊毅。他腰上还别有一把长剑,左手手掌常握在那被磨得发亮的剑柄上,似乎总在防范不测、随时都能抽出剑来御敌。
“妥了么?”程楠对这年轻男子说起话来,却比对那长史说话和气。
“恩。”男子一点头,不等吩咐,便继续禀告道:“的确漏了一人。我已将她送往安全之地,无人能得知她下落。”
“你看她可是值得留这条命?”
“她年纪刚过十二,心智还未健全。寻得她时,她正缩在一只桥洞下,看她十分恐惧,想来与皇帝那边没什么瓜葛。”
“这就好。”程楠也不多问,放心地点了头,又提起另一件事情:“景阳,”齐景阳,这是那佩剑男子的名字。“你觉得傅奚远此人如何?”
突然被这么问,齐景阳仔细想想,回了两个字:“不知。”
“在宫中安插的人手,大多是经你安排。你可曾发现谁与傅奚远有联系?”
“未曾。”齐景阳又认真想想,给了个非常肯定的回答,“不过,傅奚远在宫中有人,这个我敢确信。我曾见过傅奚远与宫中之人联系,至于是哪宫人,得去查查才能知道。”
“哦。”程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自言自语道:“这个傅奚远,或许值得一会。”
第5章 姑娘
大多听闻过傅奚远“傅鼠”之名的人,难免会以为此人是位形容猥琐、矮小干瘦的人物,但其实只是先入为主的臆想而已。
而往往,有此臆想的人,真正看到傅奚远的真容时,总会觉得不可思议:他虽然算不上俊朗非常,但也是仪表堂堂的一介男儿,甚至比寻常男子还要高个半头,绝与“鼠”字搭不上边。
“傅宗正,幸会。”程楠口里说着话,眼睛却长在脑门儿顶子上、看都不看这人一眼,自顾自地坐在了亭子里的一方矮石凳上。
这亭子四面通风,任是谁路过这里,都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见他程丞相和傅宗正“相谈甚欢”,这般光明磊落,反而教他们没什么疑心可起。况且这亭子周围没什么可遮挡身形的东西,就算是有人生了疑惑,也难以暗中靠近而探听他二人谈话。
不错。
程楠看向侍立亭外、比亭柱子都笔直几分的齐景阳,赞许地点了点头。
“不敢当、不敢当。是丞相抬举我了。”傅奚远一说话,便可以知道他为何声名如此狼藉:这样一位身材魁梧的高大男子汉,其语气、神态居然能够如此谄媚。
这幅乖顺之态落在程楠眼里,纵然是他平日里看惯了小人讨好他的丑态,居然也恶心地透不过气来。
“傅宗正这话说早了。你怎知我今日是来抬举你,还是……”程楠的话意味深长,竟透露出浓浓的威胁的意思。
“嘿,”傅奚远装傻,“您是大忙人,特意抽出空来约见我这小人物,这还不算抬举我?其实啊,您为什么来找我,我也有些自家的猜测,恪王逝世了,莫不是要我这个宗正卿修族谱的时候给他改上那么一两笔?这可是您太抬举我了。您也不是不知道,自从之前的徐宗正犯了事、摊的个满门抄斩的好彩头,这宗正卿的位子就一日日不值钱了。现在,修族谱这事儿,已经不由我一人说了算,实在是恕难从命啊!”
“闭嘴!”程楠看他满肚子苦水吐地停不下来,终于忍耐不住,索性单刀直入道:“听说前几日皇帝杀永和宫的宫人,是因为其中有你的细作?”
“我的……”傅奚远有些懵,“细作?”
傅奚远在宫中有人不假,但他哪里有门路把人安插到皇帝、恪王这样的大贵人身边?他听说了永和宫一案,也直觉嗅出此事没大家说的那么简单,但他全然不记得自己何时有这样手眼通天的本事能把手伸到那里去。
“嗯。”程楠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傅奚远的神色,揣摩他是真与此事无关、还是在装疯卖傻。“与你无关?”
“程丞相,”傅奚远凑到程楠脸边、贼贼地一笑,“要不您先给我交个底儿?这事是我干的,怎么样;不是我干的,又怎么样?”
他这般语气,已经算是逾越。
朝国律法中,贵贱差别十分鲜明,更是非常看重身份家世。傅奚远官职比程楠低,祖辈也没有程楠显赫,这样子挑衅实在是不合身份。
可偏偏,一向眼高于顶的程楠就吃这套:他自从见到傅奚远本尊,一直鄙夷于这是个善于巴结权贵的小人。现在傅奚远的口气稍稍不客气些,程楠反倒开始高看他一眼。
敢在他朝国丞相的面前嚣张,没准真有些本事。
“窥视宫中秘密,必是死罪一条。傅宗正看来是想上断头台逛一遭,居然如此大胆!”
“在宫里安插人的多了去了,又不是只有我傅奚远一个。况且我能有多大的胆量?不过就是盼着能知道些小道消息,保住自家的这条贱命罢了!再说,”傅奚远敏锐地察觉出程楠态度的波动,知道自己赌对了路,索性越发放肆:“您特意来把这事儿提前告诉我,怕不是也有保我一命的念头?”
程楠不回答是,也不回答不是,反而再问了一遍:“这事儿与你有关?”看他神色,似乎已经笃定的很了。
“此言出自谁人之口?”
“皇帝。”程楠迟疑片刻,觉得就算告诉傅奚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哦。”傅奚远听了这名号,低头神色未明地一笑,死猪不怕开水烫一般光明磊落:“既然事情败露,那我认了就是。”
“哪个?”程楠紧追不舍。
“人都死了,还有问的必要么?您说可是这么个道理?”傅奚远的话依旧油腔滑调,“再说,细作这种东西,揪出一个、就要牵连一大串儿,我不能因为个死人,就把自己也赔进去吧?”
程楠听他这般说辞,若有所思地站起来,行至亭子一角、扶着栏杆望向远处重叠的小山峦。
当日傅奚远在朝堂论战夺魁的盛景,他亲眼看过。其言语涛涛、有理有据,着实是个满腹经纶的才子。可满座赞叹声还未停歇,下边便有人不服气,直言傅奚远是事先偷看了题目,才能如此准备周详。后来又传闻这傅奚远曾贿赂书院高官,为求功名不择手段,甚至连他之前名噪京城的一篇《亡征论》,都传出抄袭同窗之说。
文人的名声,全靠品学兼修四字。倘或品行上有了污痕,纵是笔杆子耍的再好,也要为同行所看轻。傅奚远原本拜在郑老先生门下,终是因为这一点被扫地出了门。
但就算成为整个朝国朝野上下的笑柄、背后众人都指着他脊梁骨羞辱他,他也从来没有承认过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否则他连接过徐家的烂摊子、做上宗正卿的机会都没有了。
傅奚远,傅奚远。
程楠将他的名字在心里来来回回地念了几遍,思量道:若傅奚远当年的传闻都是旁人倒在他身上的污水,那就说明此人才气斐然是真的。《亡征论》他读过,全篇所论国家灭亡诸多方面,字字珠玑、不可小觑。曾有人说‘得作此文者可得天下’,虽然是夸大,但也可见此人的天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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