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棠却不顾他,只一路握着双目鱼,进了宫中。
这样东西,是要拿来送人的。可是一鱼双目,该送哪一半好?
他坐在长乐宫偏殿的青石阶上,用手指尖触着红木上刻出的鱼眼、鱼鳞、鱼尾。因为体质原因,他触觉极弱,那些木纹的深深浅浅,他其实压根儿摸不出来。再者他那手指,越离那纹路近,就越发抖得厉害,勾勒一番这木鱼,他都得花好长一段功夫。
可是他若有所思,仿佛乐此不疲。
穆棠看了一会儿双目鱼的正面,又把它翻过身来,细细看那朵七瓣的桃花。
不知为何,在静安寺中,他仰头望着那一树桃花,心中就涌起许多似曾相识的熟悉之感。是为何熟悉呢?婴家的茶馆里是从未种过桃花树的,他之前也没在哪里见过桃花树,甚至连“桃花”这个词都没听说过,可他就是认识这种花。
但在静安寺中,他虽觉得这树熟悉,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直到后来,看见摊子上双目鱼后边的七瓣桃花,才恍然间觉得,他熟悉的不应该是桃花树,而是一棵花开七瓣的桃花树。
七瓣桃花树?
他在哪里见过呢?难道这花与他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不成?
穆棠拽着双目鱼,脑中只有一片难以说明、如同薄雾一般的感觉,摸不到实质。他又看向双目鱼上的七片花瓣,原来背后的桃花也随正面的双目鱼而分成了两半,一半上有四瓣、另一半有三瓣。
这一半比那一半多一瓣。
那就把这一半送他吧?
穆棠打定了主意,伸手往开解那如意莲心结。结打得很细致,他解了许久,终于还是没能成功解开,一时脾气上来、死命一揪,终于扯得七零八落,也算是解开了那结。
他把刻有四瓣的那一半,给了刘璞。
把这个给刘璞,是有缘由的。长乐宫的寝殿之中,靠着轩窗,有一张小榻。榻边的窗叶共有四片,是团合簇的青莲样式,而在左上边的那方窗梁边上,系着根十八金线结成的璎珞,璎珞之下,则系着半块如凝脂般的白玉。
之所以说它是半块,因为它的原身、恰巧也是一只双目鱼。只是不知另一半在谁那里,大约是不小心弄丢了吧。
“买的?”刘璞把穆棠递过来的木头玩意儿搁在手心中,细细打量起来。他倒没有嫌这东西不值钱,反而微微一笑、评价道:“这半块和我的有些像,哎,不只是像,恰好能和我手里这块拼成一对呢。就是材质、样式不一样,但刻工还不错。我小时,曾极为喜欢一张红木八骏案几的,刀工很古朴。但母后嫌它不庄重,不许我用,就把它送给了……”
近几日,交到皇帝手中的政务越发少了。刘璞既然闲了下来,便时常待在长乐宫中,也便一日日与穆棠熟稔起来。
穆棠是个木头性子,但刘璞也只缺个听他说话的人,一来二去,两人居然也相处甚洽。
“只有这一半?”刘璞又问,“这种东西,都是成双成对卖出去的。另一半呢?丢了?”
穆棠点了点头。
或许他并不想被刘璞发现,剩余的那一半其实是在他拢着的袖口中藏着。他伸手偷偷地捏了捏,虽然感觉不到其上纹路、但依然触到了独属于木材的暖和厚实。穆棠知道自己一向笨拙、凡事几乎都由婴谷子做主,但他这回却有了自己的主意:他觉得还是告诉刘璞“另一块丢了”比较好。
穆棠点了点头。
“哦。”刘璞再一笑,把那半块红木双目鱼推回到穆棠眼前,“即便只有半块,也先收着吧。或许哪一天,就偶然找到了另一半,这也是说不准的事情。”
“送你。”穆棠呐呐地吐出两个字来。
“送我?你这小子,比起团团圆圆的东西来,还是不完美的东西更多。哪能因为残了、缺了,你就不要了?”刘璞看他神色果决,便再次把那木玩意儿接回来,放在手中看了半瞬,开口吩咐周铮:“周铮,你把这块儿拿去,和我那块系在一起。两块儿上都开过孔,恰好能凑着、系成整的。这小子不识货,咱们要了正好。”
“一块儿木、一块儿玉,恐怕不大相配吧?”周铮有些迟疑。
“也许别有一番趣味儿呢。”刘璞并不经心。他虽然从小吃穿用度皆是上品,但对此并无偏执之意,反倒十分豁达。“得了,你去罢。挂在我窗上,谁觉得不好看,别看就是。”
旁人第一次见皇帝,只会觉得他不大好说话、性子估计也冷。但穆棠和他相处下来,却只觉得他也是个善谈之人,易怒倒不假,但每每发怒、都有个清清楚楚的缘由在,从未平白无故生过气。
二人在长乐宫,几乎低头不见抬头见,也不都是扯闲篇。穆棠另有一件正经事在:他能教皇帝习字。
穆棠的手,本来是碰不了精细玩意儿的。但往日婴谷子逼得紧,常常与他对面而坐、督促他用功。起初自然是不得劲,写出来的字当真是“笔走龙蛇”、一横一竖要拐百八十个弯儿,但穆棠一天到晚也没别的事情可做,天天练、日日练,当真练出一笔好字来。
婴几道小叔在时,曾经说过:穆棠这孩子坐得住,什么事情,一旦上手、必然能做好。如今果然应了这个理。
他望着坐在案几那边、提笔仿自己字的刘璞,突然很罕见地想起了过去的事,一件极小极小的事:婴氏的茶馆中,曾经雇过几个馆仆,其中一位老妈妈,最喜欢说闲话。有一日,她和另一家的跑堂姑娘坐在灶前,说起了主人家捡回来的“穆棠小公子”。
穆棠从没发现过,自己的记性原来这样好。他想起这件事情,就好像所有的场景、所有的语气,都实实在在、在他眼前重新演了一场似得。
他听那位老妈妈是这么说的:“真不知主人家捡他作甚,啥也做不得、脾性比条蛇还冷,这不是捡了个活死人入府?这孩子,依我看,是小鬼做怨,讨债来了。你看着,婴家迟早要染上他的一身晦气!”
如果,穆棠想到,我现在可以教人习字、可以照顾旁人,是不是就不再是个“晦气种子”了?我也算是个有用处的人了吧?
他正想得入神,恍惚之间,觉得左手边的窗纸后,闪过一个疏忽消失的残影。
再眨一眨眼,大约是眼花了。
第32章 杀人
夜已渐深,寒风愈发刺骨。
一条黑影从香樟树上闪下来,背倚树干、脚下再一用劲,无声地朝西北角方向而去。这里是朝都廷尉狱,西北角方向……应该就是关押皇亲国戚、朝堂高官的所在。
傅其琛已造访这里多次,对其格局清楚明白的很。他好似在自家庭院中散步一般,一路轻轻松松地避开无数卫兵、闪过几十个狱卒,步态十分自在。
月黑风高,最是杀人的好时候。
廊道接近顶部,有一方不大的窗口。说是窗口,但无棂、无扇,称呼它做“洞口”反倒更加合适。傅其琛搭着手,通过洞口向外望去,只望到了掩映在乌云下的半缕晦暗的月光。
好。
他再看一眼面前这牢房,手指尖点了点那柄大锁。
当然没开,他是杀人见血的刀客、又不是“点锁即开”的神仙。傅其琛左右一看,从泥地上捡起一根干枯的稻草来,不知他怎么弄的,易折的稻草到了他手里、居然变得十分坚韧起来。
他用这根稻草在锁芯里捣了几下,大锁一晃,开了。
“谁?”
牢房里边漆黑一片,只有靠近栅栏处,才落着一条极窄的、从洞口透进来的光晕。傅其琛避开光晕,走了两步、毫不客气地坐在草塌上。他感觉到腰上被什么尖利的玩意儿抵住了,但神色中却没有半分惧意,反倒伸长胳膊、如老友一般搭在了人家肩上。
“我是谁?”傅其琛刻意把声音压得粗哑、低沉,“三日前,大半夜给你送牢饭的是我,忘了?念在你年老体弱,我还给你多加了一份酱肉,居然这样没良心。还有,你手里这柄刀,也是我偷偷藏在你这破草席下的。”
“我知道。”靠在草席上的人说话都有些有气无力,大约是这几日用刑太重,流了太多血、耗了太多精力的缘故。“是奚远让你来的吧?”
“啧,叫的好亲热。”傅其琛说着话,顺手把抵着他腰的刀刃拨开。“你惨成这幅样子,都忘了是拜谁所赐?”
“他不是这样坏的人。”罗柯语气极为笃定,即使全朝国、包括他自己都知道,他不幸落到狱中,都是傅宗正的功劳。不止如此,罗家的声名也毁在了傅宗正手中,就连御史一职,也被剥了去。“他虽然十分自傲、乐于自夸,有时油嘴滑舌、有时好名逐利,但本质不坏。我知道他,他不是那种与程家同流合污之辈。”
“挺好。”
“什么?”罗柯不太明白好在哪里。
“我说,挺好。”傅其琛勾着嘴角笑起来,“你们两个,挺好的。师出同门,大约都是这样。”
“你是来杀我的?他的意思?”
“活着无益,反倒死了的好。可你又不想死,白瞎了我送你的刀。”说是刀,其实也只是一把没柄的匕首刃。杀不了旁人,给自己一个痛快却不难做到。
“让傅奚远来,我死前,总得听听他的解释。”罗柯也是见过傅家小公子傅其琛的,却没把这位深夜潜入他牢房的人认出来。“你既然是他的人,那你也该知道你主子为何杀我。给我一个解释,我自行了断就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老夫绝不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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