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死局
“婴先生知道婴氏殉国一事麽?”
婴氏是南边的名门望族,他们所殉的国,不是朝国刘氏,而是原先偏安一隅的纪国。虽然纪国苟延残喘的最后几年,婴氏已经失宠,但在纪国灭国之后,婴氏反倒全族为国殉葬、以报国恩。
“嗯,知道。”听闻周铮问起这事,婴谷子却答得极为平淡,“小叔给我讲过。”
他语气之轻松,就好似这是别人的家事一般。周铮立刻提起谨慎之心,不动声色地又打量他一番。
“您年纪不大,应该是没有经历过的。只是不知您那位小叔可有参与其中?”周铮复问,多加了几十个心眼,牢牢地盯准了这年轻人的面孔,想要看出哪怕一丝的蹊跷来。
“应该也没有吧?”这却问住了婴谷子。他偏头想了片刻,推断道:“小叔说过,他是在我族覆灭之后,才回到府中的,甚至连我爹最后一面都未见到。照他的说法,应该是恰好逃过了殉国一劫。”
“哦,原来是这样。”周铮依然锲而不舍,但那番对别人家事追问的丑态,到了他这里,却好像只是闲话家常一般。“不过,先生所说的‘最后一面’是何意?难道殉国之事后,令尊和您小叔就此分道扬镳了?”
“说分道扬镳,也不为过。”婴谷子讲到父亲,思念之情也并不强烈,应该是从未和父亲相处过、因此也没有多少感情。“我父亲殉国而死,小叔却阴差阳错活下来。不也就是分道扬镳了么?”
周铮猛一抬头,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不止如此,他还觉得脊背上痉挛过一阵瘆人的凉意,衣衫之下几乎毛发倒竖。
“您方才说,令尊在婴氏殉国时,就去世了?”
“是啊。”婴谷子不明白周铮为何惊讶,一脸茫然地转向了周铮。
周铮极力把噗通、噗通跳得厉害的心安回原处,仿佛如临大敌一般,低声问道:“那您现在年纪几何?”
他这话的意思,婴谷子一时没有听明白。待他反应过来时,才明白周铮话中的深意:纪氏亡族、婴氏殉国,距今已有五十年历史,若真如他小叔所说,谷子的确是婴氏的后人的话,那站在这里的,就不是人,而是个什么别的东西了……
檀燕归走后,皇帝睡了好长一觉。
他连午膳也未动,一直在榻上睡到夜间。待月色逐渐稀薄,日光隐隐悸动的时候,他才起来吃了些东西。不想就连这点东西,他都吃不安生。
周铮看着他伸出银箸,先夹了一片翠绿色的菜叶,又捻了块一指长的脆皮酥,再拿匙子舀了口汤喝,料得皇帝腹中至少有东西压底儿了,才上前禀告道:“陛下,出事了。檀中郎被执金吾抓起来了。”
并且,这位羽林中郎将还不止触犯了宵禁这一条律法:他还杀了人,杀的人还是冯统领的“夫人”——锦墨。
事情的经过清楚明白、无可置疑:檀云于宵禁之后,出檀府、至冯叔行处,暗中杀掉前日被带走的锦墨夫人。在被冯叔行部下追捕之时,恰逢城中稽巡的执金吾,两相夹逼,终于落网。
至于该如何处置,也极清楚明白:触犯宵禁法令,本当判处□□。但檀云明知法令,却还要以羽林中郎将的身份知法犯法,率先拔剑攻击执金吾、并使执金吾死一伤五,因此罪加一等,按律当诛。
其次,冯叔行在京中借居襄王别院,虽然襄王从未在这别院住过,但也算是皇族地盘。私闯他人宅邸不算,还以下犯上,罪加一等,又是按律当诛。
第三,檀云所杀之人,实际上是冯家夫人。“无故”谋杀朝中官员亲眷的性命,更是按律当诛。
一条条算下来,檀云的命已经去了个干净。
事实上,不必“按律”处置,在他被执金吾抬到皇宫中时,就已经被人打得满头满脸都是血,只剩下半口气在。据执金吾以及其余部属的小将禀报,这伤大多来自于襄王府的家仆、和冯叔行的部下,算得上是都城私斗。
都城私斗一罪,责罚不清。刘璞完全可以凭这条罪名,好好惩治襄王府家仆、冯叔行部下一番,但前提是,想定这些人的罪,檀云就得先认下“夜闯私宅,谋杀亲眷”的必死罪名。
皇帝坐在景仁宫正殿旁的一间耳房中,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两颗瓷念珠。他眼前跪着为檀云请命的虎贲中郎将邹戟、和来为冯叔行讨说法的小襄王;外边正殿中则站着羽林虎贲的小将,站着挂了彩的执金吾,站着负伤惨重的襄王人马。
左右为难。
他突然站起来,依然捻着这两颗瓷珠,越过惺惺作态、一个劲儿撒泼的小襄王,和闭口不言、只一脸恳求之色跪着的邹戟,向正殿之中缓步行去。
殿内的几十号人急忙给皇帝让开一条路,直直延伸至檀云脚下。
以往风姿飒爽的羽林中郎将,此刻全身被绳索缚绑,靠在殿中的红漆庭柱上。他头脸上的鲜血,来自于额顶磕出的一条破口,此刻已隐隐有了凝固之态;腿上划的几刀,刀口很深,翻出狰狞的皮肉来。除此之外,其余大大小小各处伤口,不计其数。
皇帝走至檀云身前,屈膝蹲下身来。
额上凝固的血液,恰好黏在檀云的左眼眼皮之上,他挣扎着睁了好几次,才糊着血影,回看向皇帝双眼。
“告诉我,救你的办法。”刘璞的话音不高,恰巧只能让檀云听得见。“例如此事的隐情、襄王的疑点……”
“为什么?”檀云因失血过多,而嘴唇焦干一片,连说出的话音都断断续续,如同烈阳下的一口旱井。
“什么为什么?!”紧急关头,刘璞心焦非常,语气也更加不耐起来。他匆匆解释:“还能是为什么?你是我的师父,是檀燕归的父亲,是大哥的挚友,我怎能推你入虎口?!你再仔细想想看,此事有没有什么漏洞可钻?”
“没有,”依靠在朱漆柱子上的檀燕归猛喘了两口气,嘴角咳出一丝血沫来。他有气无力对皇帝道:“让我死罢。”
“清醒点!”刘璞忍不住伸掌握住檀云肩膀,将他前后狠狠摇晃了两下,“你听我说,再仔细想想,此事能不能死不认账、就此瞒天过海赖过去?”
“不能。”檀云被他摇的前仰后合,往前一跌,恰好靠在了皇帝的肩膀上。他脑袋靠上刘璞肩膀的一瞬,刚刚还有气无力的声音立刻急促起来:“引臣出府的那人,看他身手,应当是禁卫中人。执金吾与襄王里应外合,已经掺入了不少渣滓。”
刘璞蓦然瞪大双眸:难以置信,连皇帝最信任的禁卫军,居然都生了异心!
“杀了臣,”檀云艰难地咽一口唾沫下去,沙着嗓音,“然后借机清理他们。”
“没关系,”皇帝逼自己稳下心神,沉声安抚檀云、更是安抚自己道:“先活下去,另寻清理门户的时机。”
“不行,”离得这样近,每当檀云开口,皇帝就能闻到他满嘴的血腥气。“臣偶然撞入冯叔行的后院,才知道他带入京的兵将并不像表面上的那样少。杀了臣,然后以官员私斗的罪名,作势搜查那几间别院,逼他出京回南边去!尽快!”
若要搜查、清理旁支势力,就得先立出“私斗”的罪名来;若想使“私斗”罪名成立,就得檀云先来自首;而檀云一自首,就必定是此案第一个死人。
这是一个死循环。
“就算清理,又能怎样。”刘璞脑中转着这个没有一丝生机的循环,不禁有些颓然。“以你一人做饵,哪能钓完一池的鱼?”
“谁叫陛下钓完这一池的鱼了?”檀云轻声笑起来,嘴边的血沫聚成了个噗嗤一声胀裂的血泡。他眼中的神情,就好似眼前的不是皇帝,而是一个还需要他保护的孩童一般。“还记得臣之前是怎么教您武学的么?以剑格挡,不是为了下一步的攻击,而是要暂缓敌人的攻势,然后……”
“跑!”
檀云这是在告诫他,以防万一,将来或许有不得不逃离都城的时候。如今所做的一切,虽然不大可能掰回败局,却可保青山常在。
这是以退为进的招数。
皇帝轻轻推开檀云、站了起来。
“你,”他随便指了一个人,下令道:“去请罗御史。”
御史大夫罗柯,在朝中任纠察一职。如今襄王不依不饶,檀云又极不配合,他只能盼着罗柯有治住小襄王的办法。朝中官员,或多或少都在御史大夫那里留有案底,不如以此要挟,逼他松口。
“罗御史,”一个领头模样的襄王府家仆看看四周,大着胆子站出来,“陛下,之前廷尉狱中来人,正要禀报您罗御史下狱一事呢。后来傅宗正派人叫他离开了,临走之前,他还托我传话说,夜间再来向您详细禀报。”
傅宗正?傅奚远?
依朝国法令,中央监狱另有其上级机关管辖,中都官狱有各署的令丞,并各属其少府、宗正之类。御史大夫是朝中要官,关押之处应该是廷尉狱中特意分出来的若卢狱或左右都司空狱,而傅宗正恰好对其有部分掌控权。再加上他那姓程的主子在背后撑腰,傅鼠这王八蛋什么事干不出来!
窗体底端
皇帝深吸一口气,才抑制住宰了这只程家的狗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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