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厨房到书房,这一路下来老人家歇也未歇,待到近了跟前儿也不肯大喘气,他看着卫夫人在那儿仔细磨墨,他家将军则在一旁练字,这样般配的两人,怎会如那小子说的这般糊涂。
“赵伯,何事?”
卫诚搁了笔,云娘十分懂事地退出了房门,老管家一时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只在心里挠痒痒,挠到后来终究敌不过对老主子的忠心,咬牙问了出来。
“我听人说——也不知哪个混账东西造的谣——您同夫人还未行过周公之礼?”
老管家也觉得这样问有些不妥,人小两口这般要好,他是真糊涂了才会相信那兔崽子的胡说八道。
人小两口好着呢!
“赵伯……”
“我也是同您说着当笑话听,这群小兔崽子成日里吃饱没事儿干净编排主子是非,有的没的乱说一气,您别往心里去,瞧我不好好儿收拾了他们。”
老管家乐呵呵地骂,骂到激动处差点咔出一口老痰,卫诚静静地听着,一直等老人家快要说不下去的时候才开口。
“您也知道云娘有那样一段过去……赵伯,云娘是个好女人,我会等她彻底放下心结。”
老管家先是一愣,他不说话,只仔仔细细看卫诚,看这个叫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随后好似突然看开一般劝解道:
“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错的是老天,好好儿过日子吧,日子还长,不着急。”
卫诚闻言点头,脸上没有半点悲戚或愤怒,看得老管家心下一沉。
只是仍不肯沉到底。
似在说服卫诚,也似在说服自己,老管家不再多言,只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步慢慢走出书房,好似这事儿就这么揭了过去。
老管家慢慢往外走,出门时正好同夫人错身而过,他走出几步,突然想起该跟夫人行个礼,他是卫府仅剩的老人,做不得倚老卖老。
老人家费力地回头想叫住夫人,却发现夫人快步走到主子面前,踮起脚尖要去亲主子的唇。
老管家睁大了眼睛,心底突然升起一丝希望。
可是下一刻,却叫他彻底绝望。
几乎是在云娘快要碰到他嘴唇的前一刹那,卫诚条件反射般伸手将她推开,事出突然,他竟没能好生收敛起眼里的鄙夷。
如同看个娼*妓一般的鄙夷,鄙夷到了骨子里。
这一刻,老管家突然想起了很多,从小到大,点点滴滴,只是他串不起来,或是不肯串起来,落得脑子里一团浆糊,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老人家第二天起床照理要去厨房看看给主子张罗的早膳妥当了不曾,这是他干了大半辈子的事,如今自然要接着干下去。
只是,昨天同他说话的那个傻头傻脑的小伙子,如今却换成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人。
整个厨房,再没有他熟悉的面孔。
他是看着大少爷长大的,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他哪里看不出来——
“阿翁,卫诚他早就疯了。”
枯柴一样的手鬼使神差地伸进怀里,掏了半晌,终于掏出来一个小布包,老管家哆嗦着手展开,一个不稳竟将布包掉到了地上。
布包掀开一角,露出半角金灿灿,好似是片金叶子。
他突然想起了小少爷从小到大总不爱跟大少爷亲近。
大少爷每回挨罚,小少爷总要病一阵儿。
大少爷被撵出魏国公府的那一年,正好是小少爷一病不起的那一年。
他还记得从山上接回来的那个小团子,一开始也是活泼的,到了后来……后来,却只肯同纹斛一个人亲近了。
他是看着大少爷长大的,怎么可能……到现在才发现呢?
**
努勒最近忙着在后宫捉虫,难免疏忽了纹斛,想起他一个人在冷宫关着没个逗趣儿的,一时也有些后悔没把李丰杨给他送过去。
可是送过去……
算了,李丰杨不准去,他去!
王富财弓着身子跟在主子背后走,临到门口突然看见主子伸手折了一株梅树枝桠,挑剔地看了会儿,扔掉,又折了一株,又扔掉,直到把好端端一棵梅树折成了秃子。
“万岁爷,外头风大,快些进去吧。”
努勒拿着硕果仅存的一枝,得意地往门内走,走着走着,竟然发现纹斛在院子里歪着看书。
“今儿个可没太阳,要看书怎不去屋里?”
纹斛抬一眼看努勒,见他执了梅枝要进屋拿瓶插上,罕见地主动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道:
“你知道我们家好皇帝如何折最好看的那枝梅么?”
努勒来了兴趣,旋即转了步子坐到纹斛身边,献宝一样将手里的梅枝塞进他手心。
“如何折的?”
纹斛状似不经意地看了看屋子的方向,扭过头来,一瞬不瞬地盯着努勒。
“随手扯下一枝,剩下的一把火烧个干净。”
“如此,他手里那个自然成了最好看的。”
☆、第023章
努勒近来很忙,也知道纹斛一个人在兰桂宫没什么消遣,他不抱怨,他却不能不管,权衡再三还是决定带他出去走走。
“明日有些空闲,你收拾收拾,咱们明天出宫玩儿。”
努勒拍了拍纹斛的头,见他没躲开心情顿时好得不得了,又不想叫他太得意,只得强行扭过头,
“别想多,玩儿的是我,你只负责在旁边看着,帮我拎东西。”
要是伺候得好,没准儿许你从拎的东西里挑几样喜欢的留下,或是都拿去,反正他不缺这些东西。
努勒自以为架子端得硬,不会叫纹斛得意地看笑话,纹斛也确实只静静地看着,任他拍脑袋,直到他拍得心满意足了回去处理朝务。
明日要挤空闲,今日少不得得熬会儿。
看着差点蹦着离开的努勒,纹斛愣了愣,待到院门关上了,冷风刮了些在脸上才惊醒。
这白馒头方才连“我”字都用上了,这宫里,怕是也呆不得几天。
纹斛放下手里的小人儿书起身回了屋,左右知他不喜人近身伺候,只以为他要回屋休息,遂并不跟上去。兰桂宫周围有人守着,量也出不了岔子。
纹斛推门,转身,关门,旋即一柄长剑抵上了后颈窝。
“看来是个识时务的。”
纹斛身子顿了顿,也不惊慌,只当剑不存在一样照常转身,抬头,没看见脸,再昂高了点儿头——
“明日我要出宫,你们好自为之。”
杨靖收回了抵在纹斛喉间的剑,心下赞赏此人胆识,言语之间也不如初时凌厉。
“出宫我们不能跟着,可你记住,我们师门秘药只有我们可解,别自作聪明。”
纹斛点头,伸出端着点心盘儿的手,态度十分端正地递到了杨靖手里。
“饭菜太显眼,只有这些充饥,你们凑合着吃吧。”
杨靖看着这甜腻腻的糕点皱眉,并不愿意吃,这时身后却突然伸出一只手十分不客气地从盘子里抓了一把。
“妈的饿死老娘了——好吃,唔,好吃!”
杨梧饿死鬼投胎一样抓东西吃,他们已经连续两天没吃过东西了,这该死的皇宫,以后绝对不会来第二次!
纹斛看着这位举动十分粗犷的姑娘,也不发表意见,只顺手从桌上倒了杯茶给她。杨姑奶奶被伺候得很舒服,灌完茶水用沾着点心屑的手豪放地拍了拍纹斛的肩。
“小子挺懂事嘿,放心,等我们办完事儿就滚蛋,绝不拖累你,你要是看谁不顺眼了也可以跟我说,我顺手帮你弄死他。”
后宫里头斗来斗去是常态,那狗皇帝对这小子这般看重,想来平日在后宫中树敌不少,他们肯帮忙算得上是这小子天大的机缘,他心里感激还来不及哪里会抱怨。
杨靖瞄纹斛想瞧他反应,他未见过男宠,更未见过皇帝的男宠,免不得有些好奇,好奇一个男人如何为另一个男人争风吃醋,只是他发现纹斛并不因为有了这机会而欣喜,也不意外,甚至不看自己肩上的点心渣,只举手又给了杨梧一个油纸包。
浓郁的烤鸡腿香气勾得杨靖频频注目。
“我不要你们杀人,只求你们出宫的时候——把我一并带走。”
**
杨靖同杨梧本是亲姐弟,却拜在了不同师门,不久前杨靖的本门师弟抽风跑了说是要去刺杀皇帝,大家都没当真。
没想到他跑了之后再没回来。
师门上下都知道这小师弟脑子有问题,怕丢外头吃亏,所以全体弟子出动到处寻找,找来找去找不到,这才想起他走之前曾扬言要去刺杀皇上。
然后,杨靖就找了自己拜在原旧朝暗位头子门下的姐姐帮忙。
有个对皇宫熟悉的人,再加上两人身手都强悍,更兼新朝建立不久防守一事上还有许多漏洞,所以他们放心大胆地进来了。
倒八辈子血霉正好遇见努勒严打捉虫。
以常理推之,两人以为冷宫方向人少戒备薄弱,结果跑到冷宫附近才发现这里的防守是最严的。
可是他们没法回头。
杨靖手里有师父给的皇宫密道图,虽然布置大改,可还好冷宫这片竟然还保留了一条,咬牙往里钻,没想到就这么钻到了纹斛的床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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