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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珰 番外完结 (童子)


“督公!”所有穿白的宦官都跪倒,跪得很低很齐,训练有素的步调不是织造太监该有的,比镇守军有过之而无不及。
廖吉祥瘸的是左腿,像是膝盖坏了,受不得力,亦失哈紧紧护着,仿佛护着一位娇小姐,谢一鹭惊讶于他的身量,那一捻细腰,似乎一只手就能握住,一只手也能折断,他戴麒麟补子,窄小的脸孔雪片似地白,五官极浅淡。
人没到跟前,谢一鹭已经闻到一缕似有若无的檀香,春风挟着,又掺了草叶味,仔细辨认的话,还有甜甜的牛乳气息。
亦失哈紧着步子把人搀下来,因为站在阶上,廖吉祥居高临下,那眼是玲珑眼,薄薄的双眼皮,嘴唇是菩萨像上常见的,谈不上美,但着实丰润,他沉静地把谢一鹭瞧着,问:“什么名字?”
谢一鹭从没这么近地和权贵对视,不禁看得出神。
“问你叫什么。”亦失哈催促,谢一鹭两颊一红,磕磕绊绊报上姓名,廖吉祥寡淡的脸上没有表情,金棠、阮钿、张彩、阿留,都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等着他吩咐。
“阮钿,”最终,廖吉祥一偏头,点中了这个安南人,“记住了吗?”
阮钿的表情怎么形容呢,像是在外头斗惯了的恶犬到主人面前露出肚皮,撒着欢地摇尾巴:“记住了!”
廖吉祥咳了咳,扣住亦失哈的手,阿留一眼看见,立即下去替他开路,老百姓躲瘟神似地把路让出来,亦失哈在石阶上蹲下,托一片羽毛那样把廖吉祥驮到了背上。
织造局的人分批退去,过小山门的香客们叽叽喳喳议论,一片谩骂声里,谢一鹭听屈凤说:“这两天你别出门了。”
“不至于吧,”他强自笑笑,有意表现得洒脱,“大不了把我再贬到辽东去。”
屈凤拽了他一把,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恼怒地瞪着,“他叫的是阮钿!”
谢一鹭不解,屈凤先是沉默,而后一声叹息,“他若叫的是金棠,你还有命……”
谢一鹭懂了,再不懂就是迂了,他安静一阵,然后说:“来吧,我等着。”
这话屈凤没接。
从折钵禅寺回城,谢一鹭和屈凤分手,急急去了灵福寺,对着石灯探了又探,仍是一无所获。那个人不愿见他,他空抬着两手,在新长的小草丛里颓然坐下,落寞,也许还有那么一丝埋怨,他把头沉沉折在胸口。
带着一屁股泥回家,他一头扎进书房铺纸研墨,挽着袖子几次要落笔,都生生停住,倏地,一滴泪打在纸头,他使劲揩了一把,匆匆写下:生死荣辱,旦夕之间,
魂牵梦萦,唯此一念。

第7章

第二天夜里,谢一鹭就收到回信了,是一篇语焉不详的小楷,分三列,第一列写着“舍利子、霸陵桥”,第二列写着“误佳期”,第三列写着“消梨花、落梅风”。
他拧着眉头琢磨了半天,到底琢磨不透,天亮上衙门时便把信揣着,点过卯,到屈凤屋里去,扭扭捏捏地磨蹭。
屈凤正在忙年初点员的事,几次抬头看他,他都不出声,屈凤让他扰得心烦,干脆叫誊抄书吏下去,板着脸问:“什么事?”
谢一鹭的神情有些羞,到门口把锁栓紧了又紧,慢吞吞从怀里掏出那张纸:“我有个东西……你帮我参一参。”
“什么东……”屈凤开始还有些认真的样子,过来打眼一看,“噗”地笑开了,谢一鹭怕外头听见,忙抓着他要捂嘴,屈凤识趣地自己捂上,挑着戴白玉环的小指:“你不是说没相好的么?”
“不……不是相好!”谢一鹭急了,“就、就是个书友!”
“书友?”屈凤贴近了,那股浓郁的安息香又扑过来,“这种事你骗我……”他轻拍谢一鹭的胸口,“骗得过么!”
谢一鹭着急,说了实话:“我连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明天你就知道了,”屈凤别有一番意味地看着他,拿暧昧的眼神往那信上瞟,“这是约你见呢。”
谢一鹭脸蛋发红,有种怯怯的兴奋:“是吗,”他凑得极近,显得很急切,“怎么说的?”
屈凤含笑端详他那副憨态,指着“舍利子”三个字:“这是十,取‘舍’的谐音,”他把指头往后移,落到“霸陵桥”上,谢一鹭依着他的法子猜,“是……八?”
“对,十八,”屈凤说,“十八日,就是明天。”
谢一鹭捏信的手汗湿了:“那……‘误佳期’呢?‘五’在这儿当什么讲?”
“这一列是时辰,子丑寅卯,第五是辰时,”屈凤往下读,“‘消梨花’是‘小’,‘落梅风’是‘老’,小老……”他稍一思忖,“小老泉,在城西柳满坡南三里半。”
谢一鹭绽出笑容,是那种特别明亮的笑,屈凤看见了,不想让他去:“这……是妓女常用的隐语。”
谢一鹭的脸明显僵了一下,扯动嘴角:“有空闲和我传书的,想必也是不大如意。”
“这么漂亮的字,”屈凤实话实说,“不会是一般姑娘。”
下了衙,谢一鹭回家,路上拐去夫子庙,小摊上已经有卖风筝的了,对面秦淮河上一片红烛灯火,丝竹管弦和男女的嬉戏声不绝于耳,谢一鹭站在岸这边,河上越是喧嚣,他越觉得寂寞,一个人踢着石子,沿着河堤往安静处走。
河两边的人家在生火做饭,偶尔有几个出来捣衣的婆婆,油盐气、烟火气、孩童断续而响亮的话语,都让他戚戚然想家,磨坊胡同东起第二户,他的娘子,他小时候爬惯了的老槐树,都在那儿,而明天,他却要去见一个妓女,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南京。
正漫无目的地走,迎头过来一个人,身材高大,他定睛一看,当即停住——玉色琐幅曵撒,佩着刀,是亦失哈。
亦失哈是阮钿的人。谢一鹭退后一步,甚至想到了跑,“这两天别出门了”,屈凤是这么说的,难道就是这个时候、在这种地方?
谢一鹭知道自己没有胜算,但还是摆开架势,他是想一搏的,亦失哈却擦过他,往前头去了,错身时,谢一鹭清楚听见他说:“回家,即刻!”
回家?谢一鹭猛然转身:“你为什么……”
亦失哈停都不停:“为你那天扯下来给阿彩包头的裙布。”
话音没落,巷子里就冲出来一个人,那么突兀那么悚然,亦失哈和谢一鹭都吓了一跳,没等他们反应,那人横跑过石板路,“噗通”一声跳进了河里。
是个浑身光裸的女人,披散着头发,不是阮钿派来的杀手,而是谁家被骗失了身的小姑娘,这种事,秦淮河边太多了。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亦失哈已经跳下水,河水哗哗地往东去,正是春天里的小涨水,那女孩要死要活地挣扎,带着他往下沉。
谢一鹭在岸上干着急,河里亦失哈朝他喊:“让你走,你聋吗!”
谢一鹭一跺脚,顺着民房跑过去,在一幢三层小楼的墙边找到一架长竹梯,他抱回来两手抓着甩进水里。那女人是想死的,没命地撕扯,亦失哈只能单手往这边划,划近了把女人先搭到梯上,自己推着她往岸边游。
谢一鹭把女人拽上岸,身上脸上全被她溅湿了,正要去拉亦失哈,身后上来两个裹着缠头的小子,看了看女人,又看了看谢一鹭,从后腰里拔出柴刀。
是妓院的打手。谢一鹭狼狈地往后退,退到岸边无处可退了,背后“哗啦”一响,那两个家伙看见出水的亦失哈,扭头跑了。
女人蜷着身体在地上哭,谢一鹭不敢动她,亦失哈对她的悲恸似乎无动于衷,松了松膀子开始脱衣服。谢一鹭愣愣看着,看他露出精壮的、布满了各样伤疤的上身,两下就把曵撒拧干,披到女人身上。
可能是埋怨或者不甘吧,那女人抓住他的胳膊,狠狠咬了下去,咬得那样紧,连谢一鹭都替他吃痛,亦失哈倒不手软,“啪”地扇了她一个大嘴巴。
女人被打倒在地上,老半天才抬起头,长头发糊着看不清脸,亦失哈一句话也没有,对她弹动的胸脯和柔软的肉体毫不避讳,而是朝谢一鹭说:“走你的。”
谢一鹭是该走了。他返身往来路跑,前头是夫子庙,有川流不息的人群。
刚离开亦失哈的视线没多久,后头就有一个轻快的脚步缀上来,谢一鹭发慌,一慌就走错了路,越走越僻静,没多久,便进了一个死巷子。
只得回身对峙了,他把官帽取下来,踮脚挂在枝头上。
天刚擦黑,房上杂草的影子绰绰遮在头顶,沙沙的,从狰狞的树阴中走出来一个人,小个子背长刀,是阿留。
一刹那,谢一鹭是庆幸的,庆幸对手只是个孩子,可当阿留扭动身躯,熟练地把刀从背上抽出来时,当月光照亮刀面反射进他冰冷的眼底时,谢一鹭才发现,那不是孩童的眼神,里头是茫茫的黑,是千万点血,是地狱景。
果然,不等谢一鹭准备,长刀已经劈头过来,胸上、腿上、脸颊边,全豁开了,说不上疼,只觉得火辣辣的,血从那些丑陋的伤口往外流,浸湿了官袍,嘀嗒在脚边,脚底下胡乱一滑,他摔倒了。
眼前是老大一轮圆月,还有阿留凑近来的脸,形势到了这个份儿上,谢一鹭反倒不怕了,这么看上去,阿留长得很漂亮,圆眼睛毛茸茸的,像是猫儿一类的小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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