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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珰 番外完结 (童子)


谢一鹭伤了手,大半条左胳膊动不了,今天老百姓动了真格的,锄头耙子都上了,可织造局还是抓了人,人一锁老百姓就消停了,但谢一鹭知道,那只是骤雨前的宁静,后头怕是有泼天的大浪等着呢。
他傍晚时分到的灵福寺,乍一看石灯像是空着,他不死心地往里掏,掏出来一把小竹扇,窄面瘦柄,缓缓展开来,是设色丹青,画着半面没骨折纸梅花,翻到另一头,有柳体洒金的四个字:汝作舟楫。
“汝作……舟楫?”谢一鹭惊讶地读了一遍,这不同以往,不是闲来无事的吟风弄月,更像是真情流露,这话让谢一鹭觉得那人兴许遇上什么难事了,而自己则是他心湖上的一叶舟,能载着他渡逍遥津、过快哉乡。
想见他!谢一鹭从没想一个人想到这样熬煎,恨不得现在就见到他,脑子里烧着了似地盘桓着一句话,一时找不到笔墨写就,他想问,梦途识已久,红尘可想见?

第6章

“梦途识已久,红尘可相见?”
谢一鹭这样问了,写在素馨纸上,用湖州笔,并卧蚕小墨,可整整三天,他都没收到回信,那人像东山顶上的最后一抹星光,忽地一闪,便不见了。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谢一鹭不禁想,书生?儒商?或者……同自己一样也是个官?他心中有说不出的好奇,像新婚时猜测红盖头下新娘子的面貌一样令人悸动,可若是这样,那人为什么不肯相见呢?
难道……谢一鹭腾地红了脸,“他”是个女人?一个大家闺秀,一位红粉佳人?他有些怕,怕那是个还没出阁的小姐,怕自己担上私通款曲的罪名,可看字又不像,闺阁女眷哪有这样钢筋铁骨的字,“她”该不会……是个妓女吧?
谢一鹭蓦地惊惶,除了应酬,他私下里从不和妓女打交道,他自认是纯然正派的,岂能在“红颜知己”这种事上湿了鞋。说到妓女,他便想到乾道桥北的珠市,想到那顶颤巍巍的女轿,想到阮钿,是了,宦官是妓女的常客,没有哪个妓女是无辜的。
谢一鹭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他居然把那人和太监相提并论,这真是折煞了人家,宛如一碗清水被滴进了几滴臭墨,脏了。
“春锄……春锄!”身旁屈凤叫,谢一鹭猛然从自己荒唐的臆想中惊醒,手里的线香烧得快到了根儿,他一把丢掉,甩了甩袖子。
他俩站在折钵禅寺的上山路边,路上熙熙攘攘都是来拜佛的香客,今天是十五,进香的人格外多。
“想什么呢,”屈凤看着他,用一种风流的情态,“这才来没多久,就有相好的了?”
谢一鹭没来由地心虚:“说什么呢……”他抖一抖官袍下摆,朝他靠过去:“那个……南京有没有书法颇著称的人?”
“有啊,礼部的査永图、友山书院的梁克,都称得上圣手,”屈凤朝山上指了指,意思是接着走,“怎么突然问这个?”
谢一鹭随着他上去:“啊……就是问问。”
“对了,据说还有一个,”屈凤一打折扇,一副有稀罕事要讲的样子,“是……”他正要说,前头的香客突然吵嚷起来,不少人堵在路上,挥着拳头愤愤地抱怨。
他们走上去看,越走越挤,走到小山门,原来是寺里的和尚封了路,从大雄宝殿往下五百步统统不让过人。这是有大人物来了,屈凤和谢一鹭对视一眼,识趣地往下走,走没两步,下头冲上来一队人,领头的穿飞鱼服,一张冷峻脸,是屠钥。
屠钥不是寻常人,人海里稍一打眼,就瞧见谢一鹭了,可他当作没看见,让两个番子替他开路,自己吊着眉,慢悠悠踱上来。
管事和尚看是锦衣卫,很礼敬地过来,附耳要解释,被为首的番子推开,大模大样地呵斥:“锦衣卫屠千户替南京镇守送香火钱,把路给我让开!”
热闹的山路一下子静了,一静,才听到大雄宝殿上隆隆的有诵经声,是在办涅槃法会:佛告阿难陀,往昔之时雪山南面,有金曜孔雀王于彼而住,每于朝晨,常读诵佛母大孔雀明王陀罗尼……
是《孔雀经》,老百姓有虔敬心,都肃然了,屠钥的人却不在意,连连用佩刀尖戳击脚下石面:“叫你们让开,听不见吗!”
管事和尚不动弹,也不回话,屠钥等得不耐烦,拿缠腕子的楠木佛珠掸了掸马面裙上的灰尘,懒懒的,很不当事地问:“里头是谁?”
和尚双手合十:“织造局廖施主。”
屠钥掸袍子的手停了,沉默一阵,用一种闲话家常的语气说:“都是正四品,织造局来得,南京镇守就来不得,折钵禅寺是什么意思?”
这是要扣帽子了,谢一鹭不由吞了口唾沫,镇守和织造这个级别的大珰公然对峙,别说南京,就是在北京,也很少见。
和尚无话可答,屠钥还要发难,这时大雄宝殿的门开了一扇,踱出来两个人,反手把门关上,离得那么远,谢一鹭当即认出来,那一左一右站的是阿留和张彩,都穿白曳撒,戴狮子鹦哥补子,腰上挂牙牌。
张彩跨前一步,站在石头阶梯顶端,他头上的伤还没好,鬓边插着海棠花枝,挡住刚结的伤疤:“什么人喧哗?”他声音很高,同时利落地把曳撒下摆踢起来,揽到臂弯处,一副抖威风的架势。
屠钥仰着脖子,傲慢地偏着头,他和他的人那么显眼,张彩不可能看不见。
“是什么人喧哗!”张彩拖长话音又问了一遍。
屠钥当他是个孩子,不温不火地笑了,张彩把视线压低,拿阴鸷的眼神瞪着他,阿留翻了个白眼,干脆背上刀要下去,张彩一回手按住他的胸口,猛地冲屠钥吼了一嗓子:“我问是什么人喧哗!”
屠钥的眼神凝固起来,乖戾地瞪回去:“锦衣卫,屠钥!”
张彩像个真正的孩子那样笑了:“原来是屠大人,”他随意拱了拱手,“冲撞了。”
屠钥就着这个话头要往上走,管事和尚再次把他拦住,屠钥的火气腾地上来了:“你们织造局要干什么!”
张彩还是笑盈盈的:“不干什么,”他故意在石阶上溜达,“我们督公在殿上参禅,请屠大人稍等一等。”
“荒唐!”屠钥把手一甩,他的人即刻从后头涌出来往上跑,和尚拦不住,就听“轰”地一声,从大雄宝殿两边的文殊殿和普贤殿里冲出来一众佩刀的人,都是宦官,都穿白,流水似地从石阶上往下泼,一直顶到锦衣卫番子面前。
是廖吉祥的净军!早传说他有一只几十人的宦官小队,从甘肃带过来的,都杀过鞑子见过血,是阎罗殿前挣命回来的人。
屠钥和他的人不动了,谨慎、甚至惊恐地往后退,大雄宝殿上“咚”地一响,下头的人吓了一跳,全循声往上看,原来是阮钿拍上门出来,他瞧见这阵仗,噗嗤乐了:“大家伙动了,我以为什么事儿呢,”他咯咯笑得张狂,“原来是屠千户!”
他原地蹲下去,在最高那级石阶上无赖地摇晃,“张彩,人家就带那么点儿人,你这么玩……好意思么?”
他话说的是张彩,难堪的却是屠钥,没有比这更驳面子的了,他青着脸退后,刚退进人群,后头又有人大剌剌地呵斥:“前头的让开!”
他转头一看,一队白衣宦官托着戗金铜盘鱼贯上来,每盘上都是十两一锭的纹银摞成的供奉塔,带队的是金棠,从屠钥身边蹭过去时,他倾着头,一对丹凤眼水灵灵的,里头有少许讥笑的意思:“屠大人,”他瞧了瞧他空空的两手,“你也来供养?”
屠钥的脸唰地红了,他没带什么来,只带了五张一百两的银票,郑铣每年的香火钱是他孝敬,五百两已是尽了心意了。
“维那,”金棠敬称那管事和尚,“请屠大人去我常用的禅堂,找几个会说话的好孩子陪着,吃杯热茶。”
他这是好话,话里却不是好意,屠钥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一咬牙,拂袖便走,这时候香客里贸然有人嚷出一句:“那盘上托的不是银子,是老百姓的矮梨树!”
屠钥陡地站住,在场的人和他一样,都瞠目结舌,屠钥转身去看,众人侧目盯着一个青年,高个子,斯文面孔,是北京来的谢一鹭。
谢一鹭神色坦然,旁边的屈凤却吓坏了,甚至不敢伸手拉一拉他,石阶顶上,阮钿大张着嘴,缓缓站起来,正要放几句狠话,门里传出一把纤细得近乎缥缈的声音,冷冷说道:“开门。”
诵经声停了,朱红的柳叶格殿门单开一扇,阳光投进晦暗的大雄宝殿,照亮了佛前一块方寸之地,那里附身跪着一个人,窄袖白袍,扭头看着殿外,头上是熠熠的金灯香火,和释迦牟尼佛不动不破的慈悲容颜。
谢一鹭瞬间哑然,这人有一股气韵,和石阶上那队气势汹汹的净军无关,和铜盘里那堆高高搭起的银子也无关,不是位高权重的霸气,而是沉淀到骨子里的从容。
这是廖吉祥吗?谢一鹭诧异,和郑铣太不一样,郑铣浑身透着奢靡煊赫的人间烟火,他却冷冷清清,若不是鬼,便是仙了。
一个大个子弯腰去托廖吉祥的手,谢一鹭认得,是亦失哈,他小心翼翼把姓廖的从蒲团上挽起来,这位大珰是真的瘦削,那挺拔蕴藉的样子本该是一竿竹、一支枪的,可稍一迈步,便叫人失望了——他走起路来一脚深一脚浅,是个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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