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这才去了,拎着一小瓶劣酒,谢一鹭想想,也觉得郑铣怪可怜,仇鸾把盖着红印的圣旨抖给他看的时候,他兴许都不认得那些字。
这像是割韭菜,一茬割下来,一茬长,要说哪茬比其他的更好些,恐怕不见得,蝇营狗苟都为了那点权势,一个样子。
朝天宫前人山人海,远远的,能看见竖旗子的高台,台上跪着个扒光了衣裳的人,两手反绑着,是郑铣。谢一鹭拉着廖吉祥往前挤,台上那张脸苍白狼狈,没了脂粉和绫罗绸缎,那明艳未减分毫,春桃一般,灼灼动人。
谢一鹭把廖吉祥护到最前面,抬头就是高台,他拎出那瓶酒,这时才想起来,出门走得急,忘了带碗。
行刑的看出他俩是来送行的了,按规矩,必须成全,他牵着郑铣往前摁,让他跪在高台边,勉强看见下面。
廖吉祥撸起袖子,两手掬着,让谢一鹭往里倒酒,倒满了,他捧着尽量往台上擎,滴滴答答漏了不少,郑铣呆呆看下来,满眼的震惊。
“你来干什么!”他小声咕哝,廖吉祥重新把手掬起,让谢一鹭再倒,谢一鹭怔怔的,有些发愣,他惊诧,原来郑铣早知道,知道廖吉祥在南京。
那双手雪似的白,淋漓着酒液,湿湿发亮,把酒小心翼翼捧给郑铣,点点滴滴,只够干燥的嘴唇沾一沾,就漏尽了。
郑铣一直盯着廖吉祥,回过神才看见谢一鹭,那眼神立刻乖戾起来,一瞬间就从等死的阶下囚变回了原来那个高高在上的大珰,喝了谢一鹭一声:“狗东西!”
人群有不小的波动,行刑的开始往后拽他,郑铣不肯后退,拧动着,面颊、眼睛都挣红了,凄厉地质问谢一鹭:“你凭什么……”他怒吼,“凭什么得着他!”
行刑的把他拽倒了,他翻滚着又爬起来,连最后的一点尊严都丢下,转而看向廖吉祥,羡慕着,嫉妒着:“你又是凭什么……”他已经无所凭依,绝望地,像是要落泪,“凭什么有一个谢一鹭?”
“时辰到了!”行刑的拽狗一样把他拽回去,监刑的扔下签子,廖吉祥旋即转身,紧紧攥着谢一鹭的手,人群沸腾起来,一个个露出疯狂的神色,前排很多人高高举着一枚钱,那是要跟刽子手买割下来的肉片。
人们在往前拥,唯独他俩朝后挤,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人朝他们唾沫吐,是瞧不起阉人和阉党,猛地一声,背后响起郑铣的惨叫,像是好绸子从中劈开,尖锐得刺耳。
三千三百五十七刀。仇鸾真的一统南京了。
廖吉祥几乎是从朝天宫逃走的,他曾经离凌迟太近,有那么几次,只差着分毫,谢一鹭扶着他,走到西安门外,路口有一伙人在郑铣的大石碑底下挖坑,旁边几个人在往碑上栓绳子,那碑才立起来没多久,这就要给拉倒了掩埋。
该拐弯了,廖吉祥却停下:“家里没醋了,”他径直往前走,“庆成大的醋好。”
谢一鹭知道他是心里闷,不想回家。
他陪他去,中间路过玄津桥,远远的听见王六儿的曲声,从桥下看,她一脸脏泥,挺着个硕大的肚子,旁边站着个高挑的和尚,给她念了一段经,往她手里塞了几文钱。
“那是……”谢一鹭要赶上去,被廖吉祥拽住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一段已成过往的回忆。
“晚上吃什么?”廖吉祥凑近他,悄悄拉住他的手。
“都行,”谢一鹭想了想,笑起来,“反正你做什么都糊锅。”
廖吉祥马上回嘴:“明明是你拉不好风匣子……”
春天来了,梳总角的孩子们举着风车在街上嬉闹,南京的日子懒懒的,滟滟的,似乎从没变过,一缕微风挟着王六儿的歌声,轻轻卷起有情人的衣袂:声声啼乳鸦,叫破韶华,夜深微雨润堤沙,香风万家。
画楼洗净鸳鸯瓦,彩绳半湿秋千架,觉来红日上窗纱,听街头卖杏花!
< 正文完 >
第57章 番外 大内
1
廖吉祥穿着年前新做的流水纹藕荷色贴里,抱着一捧书从都只监拐出来,看前边不远的大柳树后头躲着两个人,都是宦官,一个站着一个蹲着,站着那个很像梅阿查。
他停下来,好奇地张望,蹲着的人他不认得,穿一身破衣裳,脑袋深深窝着,一抖一抖的,似乎在啜泣。
“七哥?”他叫了一声,轻轻走过去。
蹲着那人立刻拿手在脸上抹了一通,站起来背过身,梅阿查回头看见他,不自觉就笑开了:“不在内书堂,跑这儿干嘛来了?”
偷偷抹眼泪那人听见“内书堂”三个字,吓得连忙转回身,恭顺地哈下腰,鬓角那里的头发秃了一块,头皮红肿,像是被人揪掉的。
“老祖宗让我来传个话,”廖吉祥说,一双稚气的眼睛频频往那个可怜人身上瞟,梅阿查瞧见了,就说,“这是我老相识,钟鼓司的。”
廖吉祥才十五六,个子刚长起来,脸蛋两边还有些嘟嘟肉,很忧心的,小孩子般询问:“怎么哭了……”
哈着腰的人不说话,半是害臊半是惊慌,只摇头,梅阿查大喇喇跟廖吉祥说:“没啥,有点不顺心的事。”
“那上我那儿坐会儿去吧。”廖吉祥把书推给梅阿查,小心翼翼去托那人的脸,托起来一看,一对柳叶眉斜飞入鬓,一片薄唇胭脂画过一样,挂着些泪,像经霜的花枝,凄然而带艳色,有倾国倾城的意思。
廖吉祥一时看傻了眼,不知所措地问梅阿查:“他、他叫什么?”
“郑二哇,钟鼓司唱旦角的。”
“你别哭……别哭呀,”廖吉祥看他和自己差不多大,很心疼的,从身上往外掏票儿银(1),塞到他手里,“拿着,去买糖窝窝。”
郑二哇赶忙推他的手,这才开口:“俺不要,”一把清脆的嗓子,还带着乡音,“俺用不上。”
梅阿查也拦着廖吉祥:“他不住宫里头,承应(2)完就回东衙门了。”
二十四衙门,东衙门最贱。廖吉祥难免把一片怜悯的目光投向他,那孩子大概是屈辱,逃也似地掉头走了,背影一拐一拐的,像是腿脚不大好。
“他挨打了?”廖吉祥关切地问,梅阿查却闪避,“没有,走吧。”
廖吉祥不高兴地跺脚,想了想,任性地说:“你告诉他,让他等着,我请旨叫他进宫来陪我。”
梅阿查立即皱眉头,吞吞吐吐了一阵,挤出两个字:“不行!”
“为什么?”御前伴读的廖吉祥是娇蛮的、是跋扈的,听不得人家跟他说“不行”。
“他……”梅阿查难以启齿,“是让人糟蹋成那样的……”
“啊?”廖吉祥懵懂地看着他,带着某种锋利的、养尊处优式的高傲,确实,他这个万岁爷眼里的红人,乾清宫戴雉尾的牌子(3),哪听过外头那些龌龊事呢。
“就是……”梅阿查凑过去,贴着他的耳朵说了些什么,廖吉祥的脸腾地红了:“你胡说……”他露出厌恶的神色,好像吓坏了,“不要脸!”
“所以你和他一块,”梅阿查挽住他的手,给他抱着书,奴才一样牵他回司礼监,“老祖宗非打肿你的屁股不可。”
廖吉祥闷头跟着他,没走多远,断然说:“他太苦了,”把袖子一甩,他下了决心,“我们稍动一动指头,就有他一条活路!”
2
郑二哇,这个标致的乡下孩子,做梦都想不到自己能进宫,外头吃苦遭罪的穷阉人成千上万,他却脱颖而出,穿着新衣裳,站在提香灯的火者队伍里,欣喜若狂。
前头万岁爷穿着明黄的缎子,满满绣的全是龙,身边是廖吉祥,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笑,那样子郑二哇看不够地看,仿佛隔着一步就是云上仙班,他用不了多久也能挤进去,尝一口富贵的滋味。
忽然,廖吉祥回过头,笑着和他四目相对,他以为是自己的眼光太热,惊动了人家,结果只是一瞬,廖吉祥又转过去,像是无意的一个回眸。
这个回眸,后来郑二哇记了一辈子,漂亮干净、悲悯聪明,万仞之巅的廖吉祥,独领风骚的廖吉祥,他卑微的心里第一次涌起了一股力量,排山倒海一般,要把他兜头淹没,模模糊糊的,他知道,那是欲望。
“伴伴,”万岁爷拉了一把廖吉祥的手,“咱们捉迷藏?”
这不是询问,而是圣意,所以廖吉祥不回答,忙把腰巾解下来,踮脚给他蒙眼睛——万岁爷喜欢当鬼,小内官们都知道。
年轻的皇帝靠在假山石上数数的时候,廖吉祥牵着郑二哇的袖子跑到了乾清宫,那儿的丹陛底下有个老虎洞,他俩先后钻进去,并排坐下来喘气。
有一股香,郑二哇说不好是什么,不是香灯,清甜得像腊梅,又有些苦,一闻钻到心坎里去:“哥,”他面红耳赤的,“你真好闻。”
廖吉祥“噗嗤”笑了,抓着他的手往自己袖子里摸,一根柔软的细胳膊,郑铣没敢握,傻傻地在黑暗里瞪着眼睛。
“你手上好多汗,”廖吉祥埋怨了一句,然后靠过来,凑在他耳边,一说话热气就往他脖子上喷,“摸着了吗?”
郑二哇挺直了背脊,战战兢兢地在袖子里掏,是有些东西,一片片的,很娇嫩,像是扯散的花瓣,这时外头有脚步声,弯都不拐,直奔着这边,他俩双双屏住呼吸,从曲折的洞口看见一片明黄的衣摆,是万岁爷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