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急文书发了几封了?”郑铣突然问屠钥,不等他答,“啪”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龚辇到哪儿了!”
这火不是冲屠钥,而是发给廖吉祥看的,可廖吉祥呢,端端的不动不破,真像个菩萨、像个佛陀那样,与世无争了似的,堂上没人敢出一点声音,极安静,能听到郑铣袖子里热闹的蟋蟀叫。
天很快大亮了,一宿没睡,也没人觉得困,因为远远的,能听到城那头的喊杀声。卯时一刻,屠钥张罗着发第一顿饼子,饼是金丝饼,却有咏社的人悄声抱怨:“堂堂南京镇守府上,连道下饭的菜也没有么?”
郑铣听见了,正要发怒,梅阿查先踹了桌子:“这么多人,你想吃菜,自己出门去买啊。”
那人没出声,他们一伙的纷纷把目光投向屈凤,屈凤不得已,拄着拐站起来:“织造局就省省吧,”他斜睨了廖吉祥一眼,“南京有今天,还不是要拜……”
“屈凤!”谢一鹭一嗓子把他吼住了,那狰狞的模样很不寻常,屈凤一时愣怔,茫然地和他对望。
他们曾是无话不说的挚友,现在却形同陌路了。
叶郎中站起来,替屈凤说话:“谢一鹭,你别一屁股坐歪了,说到底你是兵部的人!”
“行啦!”郑铣终于火了,一手把小茶桌掀翻,指着叶郎中的鼻子,“在咱家的地方欺负咱家的人,爱待待着,不爱待滚!”
这话很重,叶郎中年纪也不小了,却忍下来没反嘴,默默坐回去。
能听出来,城里的喊杀声越来越大,有时候猛然冒出那么一两声惨叫,像是近在咫尺似的,大堂上人心惶惶,没人愿意再轻易说话、胡乱出头。
傍晚的时候,有人拍大门,院子里静,那“咚咚”的敲击声听起来十分可怖,堂上一下子乱了,许多老大人颤巍巍地喊着“别开门”、“是乱民打来了”!
守门的问清楚,开角门放人进来,两个番子跟着一个宦官,屠钥立刻对郑铣耳语:“是响卜的(8)回来了。”
宦官上堂,从怀里掏出一面小铜镜,郑铣倾身问他:“听见什么了?”
那宦官有些支吾,他一支吾,满座的人便都知道占卜的结果了。
“行了,甭说了,”郑铣一拂袖子,闷闷地把脸朝向一边,屠钥随即挨过去,谢一鹭模模糊糊听他说:“督公,反正山穷水尽了,咱们手里有两千兵,不如打出……”
“打什么打!”郑铣一点面子没给他,大声质问,“打什么打!”
屠钥张口结舌,郑铣毫不避讳,当着满屋子的人说:“别人冲锋陷阵,我们可以保着,可是让咱家冲锋陷阵,凭什么!”
屠钥的脸红透了,梗着脖子想反驳,下头咏社的几个人忽然嚷:“不如跑吧!”
廖吉祥一直半阖着的眼倏地睁开了。
“郑督公不是有兵么,护送着,咱们从后门跑,走水路到苏州!”
果然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吧,大半人居然齐声附和,一片热闹的议论声中,只有廖吉祥冷冷地说:“我看谁敢踏出这个院子一步,”他镇定得像一块铁、一壶冰,将腰间的短刀抽出来,一把掼到桌上,“南京不可一日无官。”
郑铣挑衅地瞧着他:“坐以待毙?”
“龚辇这个人,”廖吉祥淡淡的,但很果决,“值得等。”
郑铣有一千个理由听信屠钥的先声夺人,有一万个理由听信咏社的明哲保身,独独廖吉祥的话没凭没据,他却像是定了心,端起茶抿了一口,再不出声了。
入夜,隔着一丈来高的院墙,能看见远近星星点点的火光,那是乱军和流民在烧杀,堂上许多人挺不住睡着了,时断时续的,有鼾声,半空中没来由“嗖”地一响,一支火箭擦着墙垣落到堂上,不偏不倚中了叶郎中的脚踝。
在苍老的哀嚎声中,达官显贵们争先恐后往堂后涌,这时候管你什么阉党、咏社,全混成一锅粥,喧嚷的人流中,屈凤的拐挤丢了,正趔趄,胳膊上有人扶了一把,他感激地回头看,竟是带刀披甲的金棠。
那间僻静处的寒酸小屋,那个惊世骇俗的意外之吻。
屈凤露骨地抽回胳膊,厌恶地撇开脸。
“我很后悔,”周遭这么乱,金棠颤抖的话音却清晰可辨,“你把心软一软,饶恕我这一回?”
屈凤避着他,不讲话。
“我再不敢了,对天起誓!”
屈凤像是烦了,又像是心里有鬼怕被人瞧见,看什么脏东西似地看着他:“你以为自己是哪种身份,你就是个阉人!”
这话像一把刀,“霍”地把两人割开来,人流陡地变大,推挤着屈凤向前,他没有再回头,不知道金棠正被巨大的痛楚撕碎,凄凄地落在远处。
再分饼子,是第二天晌午了,几百号人窝在二进院的小厅上,乞丐似地伸着手。昨天一人有两块饼子,今天只有一块,奇怪的是,这回再没有人抱怨。
张彩和亦失哈挤在一起,手在袖子底下紧紧拉着,就那么一小块饼,张彩还往亦失哈手里塞:“这饼太硬,我不爱吃。”
亦失哈知道他说假话,挥开他的手:“我不要。”
“拿着,”张彩又耍小脾气了,拧着眉头,“我知道你的饭量,快!”
亦失哈盯着那块饼:“那你怎么办?”
张彩嘻嘻笑着,还是那句话:“有你,我怕什么。”
亦失哈迟疑地接过饼子,若有所思地摆弄,用一种轻微的声音说:“哪天我要是不在了呢?”
张彩自信满满:“就是死,你也得跟着我!”
这时候前院传来“咣当”一声,极沉,极重,像从地底下轰上来一样,厅上瞬间静了,很快,第二声响起来,张彩和亦失哈可以肯定,是破门锤撞击的声音。
“他们有破门锤!”阮钿在小厅一角朝他的人打手势,意思是让他们聚拢。
屠钥把身体挡在郑铣前头,愣愣地有些发懵:“破门……锤?”
他没带兵打过仗,沙场见识甚至不如咬文嚼字的金棠,那两千个兵之前一并撤到东西两侧的跨院了,听见阮钿这话,全拔刀出鞘,齐齐的金属声过后,是一片耀眼的锋刃光。
郑铣有些吓破了胆的样子,胡乱吩咐:“去、去请我的鸾笔仙儿来!”说着,他朝不远处的谢一鹭招手,“过来,探花郎的手气好!”
这种时候居然扶鸾请神……谢一鹭勉强着不愿起身,廖吉祥先他一步站起来,沉稳地叫了一声:“梅阿查。”
梅阿查没马上应,而是“扑通”一下跪倒:“督公……”
廖吉祥没让他说话:“什么时候了,还纠缠我这条断腿!”
梅阿查只有短暂的迟疑,旋即站起来,迅速张罗人给他挂甲,这些人训练有素,廖吉祥的甲还没上完,掷地有声就是一句:“我的人在哪里!”
小厅上,还有厅下头,齐刷刷站起来一批宦官,有几十个,雪亮的刀在手里握着,似乎早等着主人一声令下。阿留在那里头,过小拙看见了,急得在原地跳脚:“阿留不能去,他伤着了,不能去送死!”
廖吉祥侧目瞧他,阿留立刻挤出来,带着一身伤跪倒在廖吉祥脚边,廖吉祥既像个父亲又像个母亲,温柔地把手放在他的头顶,摩了摩,缓缓说:“过年就十六了吧,是男人了,自己的路,自己去选。”
说完,他拖着那条残腿,昂着头颅,从人群中迈出去,他的人跟着他,当中就有阿留,狠心地,没去看过小拙一眼。
谢一鹭站在郑铣旁边,盯着那个远去的羸瘦背影,在柳满坡外、在小老泉边,他无数次觊觎过、描摹过的背影,凄怆得心都要碎了,强忍着喊出那个名字的冲动,他旋踵扑倒在郑铣脚下,猛地一抱拳:“督公,下官请战!”
不等郑铣反应,屠钥跟着一起跪下,出乎谢一鹭的意料,也是请战。
郑铣明显发怒了,他大怒的时候不是横眉立目,而是含着某种莫测的笑意:“你们要当英雄,咱家不拦着,可要去,就光杆着去,”他笑得冷艳,“别想带走咱家的一兵一卒!”
屠钥绷着脸,没动弹,谢一鹭站起来,算是领了命,他看看自己空荡荡的腰间,对屠钥说:“借我一把刀。”
屠钥的手慢慢往自己的绣春刀上移,先是握紧了,而后又松开,没肯借他。
谢一鹭惨淡地笑了,决然往外走,边走,边执拗地问:“在座诸位,谁与我同去!”
谁会跟他同去呢?回答他的只有一阵死寂。
“织造局去了!”他喊,厅上“唰”地低下一片头,他又喊,“廖吉祥去了!”
“胡闹!”郑铣看不下去,朝底下人一挥手:“把那呆子给我拿下!”
立即有三五个宦官上去,把谢一鹭摁在底下,他拼命挣扎,最后是屠钥沉下心,一拳头把他打昏了。
消停下来再去听,撞门声已经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激烈的兵器迸击声和人声嘶喊,所有人都知道,那是织造局在舍身血战,可他们都装作听不见,有的掏出佛珠来絮絮地数,有的干脆闭起眼睛假寐。
刀枪声越推越远,这种变化每个人都感觉到了,廖吉祥的人用自己的命保了他们,而他们是那样聪明,坐拥着两千个甲兵,不肯稍涉一涉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