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活着。
这里不是宝应四年。
玄衣甲士……那是鹤禁卫的着装。
再联想到食客们话中提到的,孙大学士府小郎君入鹤禁卫不久,突发意外,太医束手无策,孙蓬终于能够判断自己究竟回到了什么时候——宝应三年。
宝应三年秋,孙娴嫁入东宫。
秋末,东宫鹤禁卫征召。
不到半月,他于卫所遭到故意设计,致使重伤。那一次受伤,在记忆中整整折磨了他一个多月,后续还是留下了病根。
只是当时,他几次度过险局,最终转危为安活了下来。
如今,却是死在了这一出所谓的意外上,使得他得以借此重生,回到孙府的悲剧还没开始之前。
马车平稳地走过大半座京城,最终缓缓停下。
车帘尚未卷起,孙蓬已经听到了外头的吵闹声。那些对于他来说熟悉入骨的声音,几乎叫他的眼泪顷刻间落下来。
车帘被人从外头猛地掀开,孙蓬抬头,对上车外年轻妇人怒气冲冲的脸,神色忽喜忽悲,轻叹道:“阿姐。”
他目光闪烁,泪流满面:“阿姐,七郎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差点忘了开文……好吧,我胡汉三回来了!希望这个故事能和之前的《将军》一样,有人愿意看它继续,陪它到完结~
第2章 【零贰】姐弟谊
孙蓬出城时,还未到黄昏,如今天色已经暗下,几个丫鬟提着灯笼站在孙府门前。
见马车在门前停下,丫鬟们正要将手中的灯笼提得高一些,好照着她们的七郎,就见尚未回宫的太子妃,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去,伸手“哗”一下,掀开了车帘。
七郎就坐在车内,一时间似乎没料到车帘会被人这样掀开,秋风贯入,鬓角乌发飞起,一双眼睛在初时的愣怔过后,混着喜悲交加的泪,不由染上了一抹笑意。
“阿姐,七郎回来了。”
听到七郎的声音,小丫鬟们正不由自主地要浮起笑意,而后“啊”的一声,在众人错愕的注视下,霞姿月韵的孙七郎被年轻的太子妃揪着耳朵从马车里带了下来。
纵然小丫鬟们再心疼孙蓬,此时见着太子妃这把举动,心头的那点疼惜也转瞬间化作幸灾乐祸,忍不住地笑出声来。
“行了,太子妃快看在七郎才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份上,饶过他这一回吧。”
“活该他被揪这耳朵,也不想想,人突然就失踪了,吓坏了多少人!”
孙蓬哎哎叫着,闻声这才发觉孙府门前,竟是除了祖父母和两位婶娘,阖府上下全都聚在了这儿。
见他出神,孙娴揪着他耳朵,又使了把劲。
“哎,阿姐,疼疼疼!”孙蓬疼得唉唉直叫, “阿姐,快松手,耳朵要掉了!”
孙娴一言不发,揪着他的耳朵,朝门前众人看了一眼。
小丫鬟们忙低头向两侧分开,孙府众位郎君小娘子们各自退后一步,捂着眼,偷偷的看一眼,再看一眼。
“阿姐,我知道错了,阿姐……”
“哪里错了?”
直到从门口回到堂屋,孙娴这才松开手,柳眉拧起,叉腰问道。
才回到堂屋,就有下人恭敬地送来蒲团,不偏不倚摆在了堂屋正中的位子。
孙蓬无奈,一掀下摆,当众跪下。
“你刚出生时,身体就不大好。祖父、爹、两位叔叔都觉得,你日后是要和堂兄们一起继承孙家衣钵,做忠君爱国的文臣,身不强力不壮也无妨。”
孙娴微微蹙眉,看着身前单薄的弟弟,声音有些干涩:“可是七郎,你弃文从武的时候,有没有问过大家的意见?知不知道,你血淋淋地被人从东宫抬回府的时候,吓坏了多少人?”
孙蓬的脊背渐渐有些撑不住。他想象不到当时的画面,可他忘不掉亲眼看着亲友死无全尸的样子。
他微微弓着背,肩头颤抖,在无人能看见的地方,唇角被咬破了一个口子。
身前,孙娴的声音越发低哑。
“从司药局过来的太医,无一不是精通医术,可你伤情反复,重得让太医们都束手无策。所有人都劝我们放弃你,要尽快为你准备后事。你知道大家是如何力排众议,挽留几位太医再为你费些心思的吗?”
“但是你呐?七郎,你做了什么?”
孙娴深吸一口气,别过脸去,抹掉滚落眼眶的泪。
“你醒了。这很好,所有人都盼着你醒过来。但是你突然消失了,在所有人都聚在堂屋与太医商量伤情对策的时候,你不声不响的从屋子里走出去,甚至谁也没告诉的从后门出去了!你知不知道,祖母被你吓得昏了过去,婶娘这会儿还陪着在屋里休养!”
“孙七郎,你这颗脑袋瓜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在想什么?
孙蓬跪在蒲团之上,有些怔忪。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一声不吭,谁也没告诉地离开孙府。
也许,是为了想办法验证自己如今究竟是生是死吧。
他慢慢直起身子,正对上那张阔别不过一年,却仿佛诀别了一生的脸。这张脸此时还未在短短的一年时间内染上风霜,五官已然长开,杏子般的眼睛里藏着浓浓的疼惜,唇瓣发白,面色看着也不大好。
他看了看孙娴梳着的简单的妇人髻,终究动了动唇:“阿姐,七郎错了……”
宝应三年,他最亲近的阿姐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
而仅仅一年后,孙家成了太子的替罪羔羊,他的阿姐很快就成了太子的刀下亡魂——
孙府的男丁以重罪下狱很快处斩,女眷则一律充妓。
然而,在被行刑之前,孙府早已血流成河,最后活着被带上刑场的不过几十人,却也落得尽数处斩,尸首被丢弃在西郊乱葬岗,无人掩埋的下场。
如果……如果不是因为他,又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看着面前的阿姐,孙蓬一时百感交集,忍了许久的泪,竟眼见着又要落下。
“哭什么?”
自进堂屋后,就一直坐在一旁喝茶的父亲突然开口,孙蓬身子一震,下意识地收回了眼泪。
孙蓬自小最得祖父母和两位叔叔的疼爱,什么调皮捣蛋的事情,在他们面前没少做,偏偏到了父亲这一节,却有些势弱。
他与孙娴还有八郎皆是一母所出,除此之外,也有庶出的手足。
父亲和母亲的感情向来很好,只是生完孙蓬后,母亲的身体就有些不大好,原以为不会再怀上孩子,就给父亲纳了妾。然而没想到,几年后,母亲又意外怀上了孩子,不等足月,提前发动。
八郎是母亲用命换回来的孩子,出生还未半个时辰,母亲过世。此后父亲再未娶妻,只将大房许多事,交托给了母亲身边的大丫鬟,后来的冯姨娘。
他倒不是因为母亲过世,才与父亲生疏起来。
孙府历代皆是文官,祖父官居大学士,二叔三叔分别在鸿胪寺和太常寺,说来都是些听着便温文尔雅的官位,偏偏父亲却官居大理寺卿,哪怕不说话时也端着一副正经严肃的面孔。
兴许就是因为这,他和八郎都有些怕父亲。
孙娴是不怕父亲的,从小就不怕。她素来胆大,家里除了祖父祖母,也只有她敢冲着父亲瞪眼睛。
“爹吓唬七郎做什么?”
孙娴瞪圆了眼睛,一把拉起孙蓬,心疼道:“七郎才刚醒,经不得您这般吓唬。”
孙蓬本就长得瘦弱,入鹤禁卫后更是□□练得单薄了一圈,此番重伤醒来,身上的衣袍宽大了不止一寸。
时人不喜宽袖大衫,可孙蓬如今穿着衣袍,腰间的系带甚是松垮,跪在地上时还不显,此时被孙娴拉起,风一吹,那衣袍拂身,飘逸潇洒,越发显得人单薄瘦弱。
孙君良虽被姐弟俩气歪了嘴,可这会儿瞧见孙蓬瘦精精的模样,心头还是难免觉得心疼。
“你如今已经不是孩子了,怎么做事还这么没有分寸?怕你出事,大家伙都跑出去满京城的找,甚至还惊动了太子身边的人。你可认错?”
虽说父亲说话时,还板着脸,但语气已不像方才那么严厉。孙蓬听着话,老老实实地认了错。
“此事是儿不对,儿不该一言不发,谁也未知会地离府。儿只是想要出去走一走,却忘了家中还有长辈手足在惦记。”孙蓬微微低头,旁人一时半会儿也瞧不见他脸上神色。“爹,儿想去给祖父祖母请安赔罪。”
“去吧。”
孙蓬作势朝在场的两位叔父行了行礼,而后就要拉着孙娴一道去门。然而,前脚才迈出门槛,后脚仍在门内,姐弟俩就听见亲爹在后头咳嗽两声。
“七郎,请完安,记得去祠堂跪着。”
“爹!”
孙娴回头就要喊,却被孙蓬一手拽住,拖着就给带了出去。
祖父祖母的年纪已大,孙蓬请完安,就自个儿听话地去了祠堂。
孙蓬小时候没少因为调皮,被父亲打得满院子跑,祠堂更是没少跪。
他往里头跪下,腰杆笔直,跪得端正极了。
祠堂里摆着孙家列祖列宗,孙蓬母亲的牌位也在其中。他看着祖宗牌位,长长吁了口气。
“娘,儿回来了。”
孙蓬轻声道:“儿拖累了全府,儿是孙家的罪人。”
烛台上,无声无息地流下几滴烛蜡。
孙蓬笑道:“儿的命是大家救回来的,儿忍了一年,终于为你们,为阿姐报仇了。儿以为,报仇雪恨后,儿这条命丢就丢了,没成想儿居然还能重头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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