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昭被北方的人逼离旧都玺城之前,桑灵不过是好几朝之前一个小国的都城而已,这个小国被曾经辉煌无比的大昭吞并,就像大昭人瞧不起小国里孤陋寡闻的人一样,桑灵也是大昭瞧不起的穷乡僻壤罢了。
曾经在玺城里安乐的大昭皇室自然不会想到有一天会落魄到丢了自己的都城,然后被迫在桑灵扎根,在这座被他们亲手洗劫一空的城池里苟延残喘。
玺城地处曾经的大昭中心,是大昭皇室立身之处,自然是无与伦比的。习惯了奢华的大昭皇室哪怕是不得不呆在在桑灵这个地方,也是从心底里嫌弃桑灵的穷酸味,所以哪怕是北方潜伏着成群的野狼在觊觎,他们仍是在桑灵一番大兴土木,尽管无法将玺城的奢华无比照搬而来,却也是足够叫原先生活在这里的人瞠目结舌了。
那个烟尘般匆匆而过的小国的都城基本是都被毁去了,长兴街一带勉强保存了下来,不过几十年风风雨雨过去,早已是现在的弄鱼巷子了。
正是如此,现在的弄鱼巷子连鱼龙混杂都算不上,清一色的都是吃不上饭的穷人。
而张福海这种孤儿就是跑在弄鱼巷子里随处可见的孩子,天还亮着的时候就是到处乱窜着的小猴子,天暗下来以后便成群结队地摸进桑灵城的其他地方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去了。他们除了钱什么都偷,因为弄鱼巷子里没什么可买的东西,而外面又不会卖东西给他们这些连双草鞋都没有的小子。张福海没怎么有和他同行的人,自然也没什么得手的时候,所以个头最高的他身形却是最为瘦削的,肚子最饿的时候只能去田里捉青蛙来吃,明明他最讨厌那种呱呱乱叫的东西。
距离那样的日子已经过去很远了,从他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弄鱼巷子的时候开始,再也没有为了吃饭的事情发过愁,虽然他本以为自己会死在杜堂生府门前的琉璃瓦和灯笼下。而且从那时起,他再也没见到过青蛙了。
张福海十五岁入宫以后就一直跟在杜堂生身边服侍宋映辉,不过近来杜堂生的身子越发是不行起来,张福海更多的时候还是一个人在服侍宋映辉的。 比起服侍了很多主子的杜堂生,宋映辉自然也更愿意跟张福海呆在一起,所以张福海忙忙碌碌的日子总是不停歇。
按大昭皇城里面的规矩,张福海这种品级的宦官每月只有两日的假,不过宋映辉却特别准他每十日便得一日的空闲,实是让人羡慕,为此也有不少人私下里偷偷有怨言,不过终究是不敢摆到台面上说的,张福海也不爱计较这些,索性就充耳不闻了。
自从贺稳坐上了帝师的位子,宋映辉沉闷了不少,这倒是让张福海省去了不少心思,以前他要留心宋映辉的一举一动,现在似乎只要盯紧一日三餐和点心就好了。说来,宋映辉和贺稳一起用膳也已经有好几日,第一次听到宋映辉略带火气地吩咐要给贺稳备膳食的时候,哪怕是张福海都有点摸不着头脑,虽然他很快就弄清了宋映辉的心思,但不表示他自然而然地接受了。
宋映辉和贺稳这两个人,虽然是坐在一起一同用膳了,但除了贺稳惯例似的谢恩,就只剩下两个人沉默地动着筷子,而且只要是宋映辉一停下筷子,贺稳便也什么都不再吃了。
张福海几乎能看到宋映辉在咬牙切齿,虽然他一句话都不和贺稳说,不过宋映辉用膳的时间倒是拖长了很久。
且不提宋映辉整日里到底有多别扭了,张福海倒真是清闲了不少,宋映辉原来用来折腾来折腾去的心思现在都用来和贺稳斗智斗勇了。
想想之前应该是积攒了不少日子的假,张福海挑这个时候跟宋映辉告了三日的假,宋映辉现在只顾得心烦意乱去了,挥挥手就恩准了。
张福海在世上是没有亲人的,他也不能娶妻,所以能够回去的地方只有杜堂生的府邸,那至今也留着他的房间。
虽然没什么可以准备的,张福海还是一大早就起来了,没再换上那身深蓝色的衣衫,从他为数不多的几身衣服里随手挑了一套灰色的换上,简单地把额前的头发捋到脑后束起来,然后往怀里踹了一点碎银子,从宫里出去是不能带行囊的。
一路上不断有宫女和小宦官向张福海行礼,他就默不作声地从旁边走过,直到皇城门口的守卫向他行完最后一礼,张福海才像个普通男子一般站在桑灵的街上。
还不到慵懒的桑灵人热闹起来的时间,张福海走过了好长一段街才遇见一家开着的面铺子,他坐在长条的木凳子等着穿着青色粗布衣服的老妇给他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面,她红通通的手指十分粗壮。铺子里没有其他什么人,老妇就一边拉长着手里的面条一边跟张福海说话,张福海吃完面就要一杯茶,然后再听她叨念一会儿,直到铺子里慢慢有了其他的客人才离开。
从面铺子到杜府还有很长的一段路,不过张福海不叫轿子,他就踱着步子沿着一条条街慢慢走着,湮没在吵吵闹闹的街巷里了。
杜府没有处在繁华的地段,一来是图清净,二来也是因为杜堂生终究是个宦官。张福海走到府门前的时候,守门的家仆赶紧瞪起眼睛来仔细看了看他的脸,然后才赶紧给张福海打开一侧的门迎他进去。
从前他们总是兴高采烈地跑去通传“小老爷回来了”,这一声不是传给杜堂生的,而是传给杜堂生的夫人乔钦,不过现在乔钦已经不在了,自然也了通传的必要。
乔钦虽说曾经是这杜府堂堂正正的女主人,不过她更像是这杜府的大管家了,负责打理杜堂生的生活起居,至多是偶尔陪着他说些话罢了。两人最初还要更加冷淡些,不过随着杜堂生的身子不断有碍,他对乔钦比原来要依赖很多了,只是没想到一直照顾着他的乔钦反倒是先他一步去了。
乔钦自然是没有孩子的,在杜府呆了许多年也只见过张福海一个孩子而已。
当年张福海被张姓的老马夫抱回府里的时候,杜堂生本来是要他跟着老马夫住的,不过被乔钦撞了个正着,她瞧着小张福海一张惨白的脸和沾满了泥土的手脚却也不嫌弃,伸手把张福海搂进怀里。从那以后,张福海被她像儿子一样疼爱了四年。
乔钦没得突然,而张福海那时已经跟着杜堂生服侍宋映辉了。听说这个消息的那天晚上,张福海在梦中恍恍惚惚又睡在了弄鱼巷子里,他看见了腿上烂了一块的肉的瘸狗夹着尾巴沿着墙边向他走来,然后踩过他继续向前挪动它溃烂的后腿。
猛然睁开眼睛,张福海就流出泪来。
反正也是空着手回来的,张福海就先吩咐人带他去找杜堂生。杜堂生在宫里服侍的时间越来越少,两人也是很多日子没见过面了。对于杜堂生,张福海总是怀有一丝微妙的难以亲近,但他也明白杜堂生究竟给了他什么。听引路的侍女说杜堂生最近经常一个人在书房里发呆,她还说见到张福海的话,老爷一定会更精神一些。
说话间就到了书房门前,侍女轻轻扣了扣门,低声说道:“老爷,小老爷回来了。”然后就退下了。
张福海站在门口等了片刻,上前一步对着门缝微微低头说:“师傅,我回来了。”
门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声响,过了很久杜堂生的声音才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进来吧。”
张福海推开门的时候没有发出很大的声音,他走路也很轻,也许是因为这样,杜堂生自己坐在圈椅里沉思着,好像完全忘记他刚刚才对张福海说过“进来吧”,直到张福海轻声向他请安,才仿佛察觉到屋里多了一个人,他的声音很沙哑,他对张福海说:“你来了。”
“陛下那里近几日不用我服侍。”
“陛下可好?”
“陛下一切安好。”
“我这副身子怕是不能再服侍陛下了,你可要照顾好陛下龙体安康。”杜堂生的头发斑白,那是上了年纪的原因。提到宋映辉的事情,他略微提起些精神多说了张福海几句。
“自当谨遵师命。”
“这次留几天?”
“三天。”
“要做什么?”
张福海想了想,还是诚实地回答了:“想去夫人坟上拜一拜。”
杜堂生听了张福海的话,把玩起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来,他的脸色又添了一份憔悴:“钦儿她走了又一年了啊。”
“已经三年有余了,前些日子已过三年忌日。不过我未能在那天为老夫人添一杯酒。”张福海那天本是要告假的,不过正值怀山长公主入宫,之后也一直未得空闲。
“罢了,钦儿是不在乎这些的。你也替我跟钦儿好好说说话吧。”
“是。”
张福海本以为可以告退了,不过杜堂生突然笑起来了,他笑得眼睛都眯起来,笑得眼泪都渗进他脸上纵横的沟壑里去了。杜堂生抬起手来抹了抹眼睛,他暗红色的衣袖盖住了整张脸。
“还是不了,钦儿等着我亲自去跟她说些话呢。钦儿以前定然是把你这个小叫花子看做是她自己的儿子了,你要多和她说些话。你是钦儿的儿子啊。”杜堂生咳嗽了一声,接着说:“我近来经常见到钦儿,她总是恭恭敬敬地问我:‘老爷,我儿子还好吗?’却完全不曾问起我。”杜堂生一连串的咳嗽声中带着他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