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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立 (借舒)


破木凳上的蜡烛已经熄灭。
从弄鱼巷子里出来的张福海突然在习习微风中打了个寒颤,他回头望了一眼巷子黑洞洞的深处,然后一个翻身上了马车,向着杜府的方向缓缓行去。不过,很快他就会又乘上马车向着皇城的方向飞驰起来。
这天的夜里,张福海没能见到杜堂生最后一面。
之后十日,环星阁落成。

第九章

“张公公,请留步。”
一个清脆的女声打断了张福海匆匆的脚步,他驻足便听见那女子“嗒嗒嗒”地踏着步子从后面跟上来,很是轻巧。不用张福海回头,女子就先绕到张福海面前了。她额前留着几缕发,身着翠衣,五官寻常,不过此人年纪不大,肌肤晶莹,面上带着活泼的笑,看起来倒是有几分讨人喜欢。
“秋笛见过张公公。”女孩子笑嘻嘻地向张福海说道,轻轻一弯身。
张福海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打量的视线,向着她做了个免礼的手势,然后才开口:“秋笛姑娘不必多礼,这番来寻我可是有要事?”
秋笛直起身来,笑着冲张福海眨眨眼睛:“张公公可没有传闻中那样冷冰冰呢,果然我家主子说得对,我啊,那些莫须有的传言还是少听些为妙。”
“姑娘有何贵干?”
张福海的视线没有停留在秋笛身上,他如今的脸色比平时还要苍白很多,昨夜急急赶回宫中却被告知说宋映辉已经睡下了,只得等到隔天早上。夜里他自然是睡不着的,明明去的人是杜堂生,可张福海却一遍又一遍地想着乔钦的坟。
“公公莫急,实不相瞒,秋笛这次前来只是因为我家主子想与您见上一见。”秋笛还是笑嘻嘻的,不过张福海眼下的疲惫越发沉重起来。
“请代为转告你家主子,张福海身份低微,担不起这份抬举的。”
“我家主子真是料事如神,她叫我跟公公说‘身份不过是别人嘴里一句话,这嘴,是能管住的’以张公公这份才干,我家主子是真的欣赏。”
真是难缠。张福海心里这么想着,不过面上还是一派平静,虽然他对秋笛口中的“主子”猜不透彻,却已有几分忌惮在其中了。“张福海谢过大人的赏识,只是现在有要务在身,唯恐怠慢了姑娘。”
“张公公这样推辞,也不怕怠慢了我们家主子?”
“不敢。”
“也罢,既然张公公是要去服侍陛下的,秋笛自然不敢耽搁公公,来日虽说方长,我家主子却是一直想着要见您呢。”秋笛的小脸上带着些娇嗔的意思,发间的流苏随着脑袋的晃动轻轻摆来摆去,别有些小姑娘家的俏皮。
“秋笛姑娘言重了。那么,先告辞了。”张福海不愿去细究秋笛话中的深意,现在还是要先以师傅的事情为重。
“嘻,张公公真是一本正经的,秋笛和公公自是会再见的。”秋笛又笑出了声音来,她脚下向一侧挪了几步,空出张福海面前的一条路来。张福海稳了稳步子,他得快些见到宋映辉才行。
此时天早已大亮,麻雀在房檐上啁啾个不停。
若是几个月前的宋映辉,必然还是在沉睡中的,这说来也不奇怪,他既不用去读书,也不必去练武,睡着与醒着其实都是无所事事。
但是自从被贺稳掀过一次被子,宋映辉倒是起得越发早起来,昱央宫的宫人近来也有些习惯起看到小皇帝一大清早又是蹲马步又是练拳的,等到贺稳的身影出现,小皇帝就臭着一张脸去沐晨浴。而贺稳则总是去流渊阁里的小厅看上一会儿的书,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宋映辉就会在他对面坐定,身后跟着端着盘盘碟碟的宫人,一顿丰盛而无言的早膳之后就是一天心不在焉的授课。
张福海今日见到宋映辉的时候,他正在昱央宫的小花园中打着有些奇特的拳法,口中还念念有词,不时发出“嘿”、“哈”的声音来。见到张福海,宋映辉抹一抹额上的汗,颇为奇怪地冲他问道:“小福子?你不是告假出宫了吗?”
张福海看了看又打起拳来的宋映辉,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也不知杜府那边如何了。“参见陛下,奴才有一事要禀报。”
宋映辉一个高跳,然后重重落在地上,他大大咧咧一挥手:“小福子你有何事?”
“师傅……杜堂生杜总管他日后再也不能服侍陛下了。”
“啊。”宋映辉显示听不懂张福海话里的意思,他只当是杜堂生年纪大了,身子不硬朗了:“也是,他也该享享清闲了,都一把年纪了。”
“陛下,杜总管他……昨夜去了。”
宋映辉一愣,眼里透出些难以置信来,打拳的动作也停下来。他抿着嘴唇看着腰弯得很低的张福海,动了动喉头。宋映辉对杜堂生一直是很怕的,杜堂生是宫里的老人了,他服侍过他的父皇,还有他父皇的父皇,每当太皇太后想起过去的事情,她总是叫杜堂生去陪她说说话,那些事情只有他们知道了。
杜堂生在宋映辉身边的日子里,与其说是服侍,不如说是监督了,杜堂生的咳嗦声总是在他耳边响起,“天子威严”这四个字宋映辉也听了很多很多遍。
宋映辉抬手把挡在眼前的碎发向耳后理了理,轻轻偏下头去看张福海的脸。对于杜堂生的离去,他可能有点难过,可是他更怕张福海会哭出来。虽然张福海从来没有与杜堂生很亲近,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宋映辉还是懂得,听到这个消息,他只觉得张福海一定很悲伤。
张福海并没有像宋映辉担心的那样哭出来,他还没在人前流过眼泪。
宋映辉失去母亲的时候不过五岁而已,那是他还不明白人死去了是怎样的事情,只记得父皇很久没上朝,总是一个人坐在母后的床前流泪。再三年,先帝驾崩,怀山长公主只是重重地叹气,而宋映辉却哭得撕心裂肺,尽管他不记得父皇曾经抱过他一次。
“小福子,你来给朕沐晨浴吧。”宋映辉走到张福海面前拉起他的一只手,那只手是冰凉的。
张福海看着宋映辉放在自己手心里的手指,那是非常温暖的手指。他没有说话,宋映辉就一直拉着他的手不放。
“来吧。”宋映辉又轻轻拉了拉张福海。
“是。”
以往的时候,张福海很少服侍宋映辉沐浴,杜堂生说他身上寒气重,怕有损宋映辉龙体安康。而御汤大概是昱央宫中最为奢华的地方,昭献帝命人从地下引了温泉水来,他最好一边沐浴一边饮酒,甚至经常要歌舞助兴。实是奢靡,不过也方便,张福海只是简单替宋映辉更衣,把外衫脱下,就不知再做些什么好了。宋映辉也不叫他退下,一个人蹲在御池边伸手拨弄着水。张福海想了想,问道是否要加些什么入汤,宋映辉只是歪头跟他说随便他加就好。
御池边上有宫女新采的花瓣,张福海随手挑了一篮俯身洒入池水中,宋映辉就蹲在池边看着张福海,他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浸在水中。张福海倒完第一篮花瓣,又取了一篮来,宋映辉从池边站起来走到张福海身后,目光一直没从张福海身上离开过。张福海不是没注意到宋映辉,只是他说不出话来,就只能又沉默着洒空了一篮花瓣。
“小福子。”宋映辉开口叫张福海。
张福海转过身去,还没等他直起身来,宋映辉突然伸出背在身后的双手,抵在他肩上用力一推,张福海晃了一晃身体,然后就跌进池中。池也不深,张福海立起身来不过只到胸口而已,刚刚洒进去的花瓣还没飘洒开来,浅白色的花瓣沾在他的头发和面颊上,还有他深蓝色的衣衫。
宋映辉面对着张福海蹲下来,他伸出手来摘去张福海脸侧的几片花瓣,然后把他贴在前面的头发捋向两侧,露出一张低垂着眉眼的脸。
“很出人意料吧,但是暖不暖?”宋映辉这么问道。
张福海不知道宋映辉问的是水还是他的手,他看着宋映辉的眼睛点了点头。
“我很小的时候就没有母后了,后来也没有父皇了。父皇西去的时候我哭得很厉害,皇姐却从来没哭过。”宋映辉像是无奈般地叹了一口气,“那一天皇姐也是突然这么把我推入这个池子里的,我很怕,拼命地划水,可过了很久她才把我拉出水面,然后问了我一句‘暖不暖’。”
张福海静静听着宋映辉说,不接一句话。
“说来也奇怪,听了这句话以后我就不再害怕了,泡在水里却觉得很舒服。皇姐一直拉着我的手到我不再哭了为止,‘一直哭的话会觉得很冷,你得努力让自己暖和起来’,她是这么说的。”宋映辉说着,把手伸到张福海面前,张福海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水里探出一只手来握住宋映辉的手,宋映辉歪着头看着张福海的手,然后微微笑了笑:“小福子,虽然你不像我一样总是在哭,但是你的手却很凉呢,一直很凉。你和皇姐一样,都是很坚强的人。”
宋映辉停下来,深深呼了一口气:“可是,皇姐在离开这里的时候却哭了,她跟我说‘我们都是一个人了’。大概是因为一个人真的很可怕吧,所以哪怕是皇姐都在怕呢。坚强的人总是让别人感受到暖意,可是……他们却总是忘记别让自己的手变得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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