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生前最挂念的人一定是您。”
“莫说了,我也不是不明白。她从我这什么也没得到过,哪有女人愿意嫁给一个我这么一个……这么一个……”杜堂生的话没有说完,他稍稍有些激动,可他不愿意从他嘴里说出那两字,那是对一个男子莫大的侮辱。“钦儿把你当做她的儿子养大,根本就是在埋怨我。当年我要带你进宫,是她唯一一次跟我大声说话。”
张福海更深的低下头去不去看杜堂生的脸,他不想知道杜堂生是用什么样的脸去回忆这件事的,或许他认为这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为后悔的事情。他被一个女子逼迫着保全了另一个男子,而他自己却什么都没有。
对于乔钦的那一份疼爱,虽然知道那也许并不是给自己的,张福海仍然怀念她的那份心意,他想如果有那样的机会的话,他是愿意一直把自己当做是她的儿子的。
“她的儿子跟我不一样,她的儿子是个正常的男人。”不知道当年乔钦对杜堂生说过什么,只是幸好有她张福海才没有失去重要的一部分。张福海最后还是被杜堂生执意带进皇宫之中去了,用这副完整的男子的身体。
张福海感念乔钦的这份心意,只不过一旦入了宫门,披上了深蓝色的袍子,就没有什么不同了“你也怨我当年要执意带你进宫吗?”杜堂生突然这么问道。
“是师傅救了我。”张福海如此答说,他的心里也确实是没有什么怨恨的。在很久以前他曾经想过若是能吃上一天的饱饭,即便是即将要死去也是心甘情愿的。
听了张福海的话,杜堂生微微摇了摇头。也许是身子一天差过一天吧,他最近的心里总是想起他曾经服侍过的献帝和康帝,那两位主子都已经去了,而他却又看着小皇帝宋映辉慢慢长大了。他还总是想起自己是如何立誓效忠那位尊贵的女子的,但却忘记了自己为何要效忠,能想起来的只有第一次进宫的那天,清晨里冷冷清清的风和背对着他叹息的乔钦。
再之前的事,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杜堂生偶尔也会想想脸色永远苍白着的张福海,他入宫的年纪比自己还要早很多,早到还没遇见他的乔钦。他一把老骨头已经是半身入土了,张福海却还有很长的日子,这么长的日子究竟值不值得去效忠那人,去活在这气数将尽的大昭。
钦儿一定是舍不得的,杜堂生知道。
“你若是不想再回去了,就不要回去了。”杜堂生最后说了这样一句话,就再也不肯看张福海一眼了。
乔钦的坟就在城外不远的一座小山上,这个位置是杜堂生亲自定下的,坟边一颗树上开满了鹅黄色的花,乔钦的坟前长满了杂草。
上午跟杜堂生交谈过后,张福海短短歇息了一会儿就独自赶着车上路了,若是没什么意外,天黑之前就可以返城。他一路都在回想和乔钦有关的事,却只能想到乔钦离开的那天躺在床上流泪的自己和梦中那条瘸了腿的狗。虽然张福海不太爱笑,不过也不是不善言辞的人,但他只能沉默地清理去几乎要遮掩了乔钦墓碑的野草,然后用沾着泥土的手指一笔一划地描摹着墓碑上的字。
洒一壶清酒,没有半分烟雾缭绕。
张福海一直没有想出一句自己要对乔钦说的话,但他若是什么也不说,乔钦会放心不下他吧。最终他只是轻声道一句“我若是不想再回去了,就不会回去了”,这就足够了。
桑灵的夜晚远比白日要繁华得多,一派歌舞升平。路上结伴玩耍的小女儿家的银镯子玲玲作响,似乎都要连成一曲调子了,张福海驾着一辆静默的马车,在一片张灯结彩之中丝毫不引人瞩目。不去看路边来往的行人,不去听车外摊贩的叫卖,他满心之间只剩下杜堂生那句话。
不要回去了,不要再回去那个地方去做奴才了。张福海不知道杜堂生否是是想要这么告诉他,只是有这种强烈的感觉而已,但他也不会忘记杜堂生也曾经说过他是要做个好奴才的。
张福海在十二岁之前没有听过什么道理,十二岁之后听的道理几乎都是杜堂生讲给他的,偶尔有自己参悟出来的道理,他却多半是对自己将信将疑的。杜堂生说他是要做个好奴才的,张福海虽然不知自己是不是个好奴才,确实从来没想过要不做这个奴才了,他想杜堂生是真的希望他能成为一个好奴才。不过今日杜堂生却说“你若是不想再回去了,就不要回去了”,大概是有什么改变了。
不过张福海并不确定这改变了的是什么,是杜堂生的心里变了,还是他变得不再适合做个好奴才了。
张福海突然想知道杜堂生是为什么而做了一辈子的奴才,也想知道若是他真的不再回去了,要去做些什么呢,能去做些什么呢。轻巧的马车顺着张福海的手在街巷中穿梭,驾着马车的人觉得那个地方他非要去一下不可,不然他是想不起来那个曾经不是个奴才的自己都在做些什么了。
马车被迫在弄鱼巷子附近停了下来,虽然弄鱼巷子并不是十分的狭窄,不过这里每堵墙边都睡着无家可归的人,他们甚至不要一张草席就躺在泥土地上沉沉睡去。这里也几乎是不点灯的,只有头顶一弯明月而已。
张福海徒步走进弄鱼巷子之中,明明这里是他生活了十二年的地方,却没有丝毫熟悉的感觉。这里的人在死生之间来来往往,今天还蜷缩在墙边的人,明天便随随便便埋在哪个地方了。任凭张福海细细地看着每一个角落,却难以再回想起自己是活在弄鱼巷子的哪里了,只有一抹紧紧箍住他心头的凉意像是在说着,他的心早就留在这弄鱼巷子的深处了。
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声响,张福海却还是觉得有人在墙边的暗处盯着他身上映着月光的外衫。他的目光直直看向前方,刻意略去了那让他不舒服的感觉,脚下的步子一刻也不停,却一步也不急。突然他看到一盏昏暗的灯,微微加快了步伐走近,直到看清燃烧着的是一小节红色的蜡烛。那烛火所在之处是一张破旧的木凳子,凳子后面的地上贴墙坐着一个干瘦的小老头,他闭着眼睛哼着小曲儿,若是张福海能仔细听,他一定能辨别出那不是大昭人的话。张福海走到那个小老头面前,打量着他脏到看不出颜色的短衣,裸露在外的枯瘪的骨架,还有他拿在手里扇着风的破蒲扇。
张福海正微微皱着眉头,小老头突然像跟熟人说话似的开口道:“来了。”然后睁开眼睛来盯上张福海的脸。
这老头长得贼眉鼠眼,尖尖的鼻子似乎能将纸戳个窟窿出来。他也不起身,抬脚轻轻踢踢面前的破凳子,他裂开嘴露出一口黒牙来对张福海说:“老爷我就这么张板凳,没地方招待你。”
“嗯。”张福海轻轻答一声,然后一步也不挪。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只有一点了的蜡烛上,那蜡烛就直接放在破木凳子上,周围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尘。
“嘿,别打这蜡烛的主意,我从月老庙里掰下来的总共也没多点。”小老头一串怪笑,手里的蒲扇摇得欢快。
“我不缺蜡烛。”
“那我就更什么都没有啦,哈哈,不然我把这身臭衣裳脱下来送给你?”
“不必了。”
小老头看到张福海隐隐有一点嫌弃的脸,笑得更加欢快,四周的人却像是根本没听见一般静悄悄的。他在地上磕了磕他的蒲扇,说:“这样吧,虽然老爷我啥也没有,不过既然一睁眼就就瞅见你小子了,也算你有大福气了。我送你一卦。”
张福海看了看老头眯缝着的小眼,问说:“这一卦,如何算。”
“老爷我从来不用那些歪歪玩意儿,就凭一样,本事。”小老头干巴巴的脸上露出自负的表情来:“这天上地下的,要是有我不知道的,明儿就叫狗啃了我去。”
张福海已经很久没有接近过市井之人,虽然他也相信能人贤者大隐隐于市的说法,不过他觉得面前的老头子没有那种风仙道骨,多半是脑子不太对的。他只是略微有点兴趣,这样的老头子嘴里能说出什么来,于是回说:“有劳了。”
“小子你不信老爷我。”小老头举起蒲扇指了指张福海,然后又收回胸前摇起来:“不过老爷我都说要送你一卦了,不跟你这小子计较。你给我听好咯……哟嗬!小子你还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啊!北边是你的好地儿,但这血光之灾也是在北边。”
张福海琢磨着“出人头地”这四个字,小老头则自己一个人继续兴致勃勃地说着:“嗯……死不了!而且功名利禄啥也不缺,以后得当个大官,老爷我都得管你叫老爷。不过你可真是够坏的啊,干了不少缺德事才无妻无子吧。一番功业,后继无人!”
听到“无妻无子”之后张福海突然轻声笑起来,这老头说不准真的有点本事呢,没等小老头说完他就转过身去准备离开,急得小老头突然挺直了身子冲他叫起来:“你就这么走了?这其中的一波三折老爷我还没细细道来呢,你走啥!”他的一撮小胡子都气得飘起来。
张福海越来越远的身影再也没有回到弄鱼巷子里,小老头干瞪着眼,他骂道:“死急猴子!”,然后一闭眼,慢慢就咧开嘴又笑起来,他一口的牙都要从嘴里龇出来了:“你小子,我们有缘再见,到时候老爷我非打烂你的屁股不可。”而且,真正有趣的事情他刚刚还没有说出来呢。小老头笑着笑着突然咳嗽起来,他“哎哟哎哟”地捶着自己的胸口,然后后背贴回墙边,闭上眼养起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