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君终有迹 完结+番外 (赤水三株树/赤水小树)
- 类型:古代架空
- 作者:赤水三株树/赤水小树
- 入库:04.09
再有一日路程他们就要行至河东地界,如果现在再不想对策……思安的目光转向北墙的那一小方缺口,才看了两眼,看守他的内侍就已警觉。
“奉劝圣人还是莫要多想,屋外有当然有兄弟把守。”
思安咬着唇抱紧了手臂。
苏永吉推开老旧的木门进来。目光森然扫过小内侍和思安。
思安把半张脸都埋到膝盖下。
“圣人受委屈了。”苏永吉道。他关上门,给两个小内侍使了使眼色,小内侍一左一右上前,分别来拉着思安的手按住。
“你们要干什……住手……”
苏永吉不由分说,在他身上摸索。
“奴想请一件圣人贴身之物,请圣人赐下。”
思安隐隐明白他们的意图,扭动挣扎起来,“你们疯了!”
双拳难敌四首,苏永吉还是很轻易把他一直藏在怀里的那枚龙凤珮摸了出来,并除去他的里衣,在一旁一抖,铺在了张残缺的木桌上。
那晚思安已上榻安歇,身上印信等物卸得干干净净,唯有那枚温行送的玉佩贴身带着。
小内侍从外面拿来火把,在屋里升起一堆火,苏永吉就着火光将玉佩上的龙纹细看,五爪飞龙刻得栩栩如生,与飞凤交缠。
思安心里咯噔咯噔地跳。
有眼力的一瞧就知道,此玉用料做工都属内贡,当初温行挑选的时候,大概为了好遮掩,故意从宫内造坊选了这块玉,龙凤是内宫常见的纹样。若是从前,普通外臣当然拿不到这样的玉佩,但温行又哪是普通外臣,再说挑来给思安戴也并没有不妥。
苏永吉的目光又转向那件明黄的里衣,也是帝王才用的颜色。
内侍从外面用破碗端了一碗不知什么动物的血入内。
苏永吉用手指沾了血,在衣背上写了起来。
思安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苏永吉冷笑:“圣人莫嫌腌臜,奴也是没办法,此处粗陋没有纸笔,只能如此。温行狗贼实在狡猾,多留一手总不会有错的。”
思安挣扎太过,又被小内侍绑起来,几番吐息才平定心绪,幽幽开口:“你们疯了。”
古时有衣带传诏,汉献帝在衣带写诏书传给董承,让董承诛杀曹操,苏永吉此举明显有效法之意。
都中一点消息也没有,苏永吉和河东派来的人不免有疑心,所以才想出这样的办法,先准备一份讨伐温行的诏书送去河东,如此就算皇帝没送到,余渐也有诏书在手。
苏永吉挥写不停,不咸不淡道:“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俞氏的基业。”
思安道:“奉成一屡次利用你搅乱都中局势,这回也有他的谋算吧。”
苏永吉似叹道:“奉公于奴有知遇之恩,他老人家只是有些贪心。圣人眼里,奴等所做何事都是别有用心,圣人应当知道,只有奴等希望俞氏江山长存,愿意为保全江山奔走。”
“是希望江山长存还是权势长存。”
苏永吉手中顿了顿,半含讥讽道:“圣人胆子大了不少,犹记得刚即位那会儿,坐在榻上看奴等议事都要不安。”
思安咬了咬牙,努力把自己的颤抖都压下去,牙齿在嘴里得咯咯作响。
“温行难道就不为权势,圣人不会真以为狗贼是为了私情吧。”苏永吉的话里还有浓浓的鄙夷。
思安噎在口里无法回答。
苏永吉悠悠地笑起来:“其实圣人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奴看来,那狗贼对圣人并非无情无义,为了护着圣人直直往刀口上撞也顾不得了,若圣人可以找机会除掉那狗贼,将是我大景江山之万幸。”
思安摇头:“何来万幸。没了温行难道就救得了俞氏,天下兵马尽在各藩镇,若宣武军群龙无首,不过引得各方瓜分,天下大乱,朝廷只占京畿一隅,怎奈大势,兵祸不断百姓又将受累。”如今京畿和宣武诸州的安宁,全因温行的势力足够强盛,思安听了大半年朝政也知道,叛军并未完全消灭,各藩镇不断攻伐兼并,节度使划地自封早是定局。
苏永眯着眼盯着思安,“原来圣人也懂得天下,何故朝堂上都是装聋作哑,圣人既有谋,为何还放任狗贼所作所为,甚至推波助澜?”
遗忘已久被内宦掌控的阴影又回到身体里,思安瑟缩两下,似乎要躲避这样的责问。
苏永吉离开桌前慢慢靠近思安,道:“圣人心软舍不得情爱,却不该忘了自己的姓氏和职责,即使您自己不在乎皇位,不在乎先祖披荆斩棘才得来的江山,也当想见,俞氏还寄托了多少贤臣志士的忠心,您的所为,实在对不起他们的寄望。”他一掌拍在摇摇欲坠的土墙上,“乱了才好,乱了更好,只有乱了才能从中求存,他们斗得越厉害,重振天威的机会越多。”
思安被逼到墙角不敢多动弹,他在苏永吉眼里看到了强烈的狂热,熊熊燃烧,将那张无须净白的脸都烧得扭曲。
“所以,你们才屡次在暗中兴风作浪,挑拨勋贵大臣与宣武的仇恨越结越深,对么。”
苏永吉冷笑:“圣人应该清楚,温行想要皇位,忠心于大景的人们,本来就与乱臣有天然不可相溶的仇恨。”
思安吸了口气摇了摇头,颤声道:“可是,正是因为温行想要皇位,他并不想赶尽杀绝。”王朝更迭也许永远不可能没有血腥,往往阻力越大杀孽越多,却并非绝对一朝天子一朝臣。
温行的手段强势,但并不暴虐,思安能看出他在对抗宦官与勋贵时的忍耐和妥协,不是不能将所有阻碍他的人全都一网打尽,而是有时候有意地温和退让,血腥暴虐容易引得天下口诛笔伐,尽量争取能争取的支持,以最小的代价减少登极之路的阻力才是他所想。思安即位将近一年的时间,在温行控制下的东都,已有不少从前凝聚在皇权下的达官贵族被他分化笼络。
苏永吉被思安的话堵得一愣。他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如白纸颤抖不止的思安,审视这个一直寡言木讷羸弱得不像话的皇帝,好像今天才真正看清这个与皇位根本不搭称的帝王,良久良久,他笑了出来,越笑越大声,到最后连眼角都成渗出泪。
好容易撑着墙才止住笑。
“……哈哈哈,是奴错看了圣人,到底是天家血脉教养出来的。奴还真以为圣人对那狗贼多么有情,原来,哈哈哈原来圣人一直装作对朝政不闻不问,是怕忠心于大景的臣子因您的一举一动激起对逆贼更强烈的反抗,上次奉公为圣人主持选妃,圣人虽不情愿却也未阻拦,恐怕也是因为朝中物议嚣起,勋贵对逆贼行径日益不满,为了安抚各家,圣人才默许的吧。您一心护存我大景最后星火,连狗贼都没看出您的心机吧。真不知道该恨圣人为狗贼思虑得周全,还是该谢圣人为大景忍辱负重。”
思安想辩驳苏永吉的有意曲解,张了张口又觉得不必再说。
皇位从来非他所求,可事情就是这样,一旦处在这个位置,再不情愿也难以视而不见。
或许对俞氏而言,大景是曾经的荣耀也是必将踏入的坟墓,却不见得是所有一切的终结。比如在栗阳遇到转投温行麾下的郑昇,思安感触良多。勋贵们要荣华富贵,温行并不吝于保留一些人的荣华富贵,有志者若想济天下,那么没了大景天下也还是天下。
即使消极以待迫不得已,思安也选择了自己认为最好的方式和态度。在温行问他为什么不想纳妃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在考虑的正是这样的取舍,他以为他忠于一份表里如一的感情,然而最后自己也没能免俗,连一直印在心口最简单的答案也说不出口,只是没想到最终还是导致邵青璃被牵连,并且有可能牵连更多人。
这才是他的心结所在,好像怎么选都是错的,辜负了他想心无旁骛去对待的感情,也辜负皇位。于他最幸的也许是,他心系之人在他无言的两难中还是看透了他的不能释怀。
苏永吉笑累了,弯下腰依然盯着思安,似恨似怨道:“圣人的仁慈怎么从来不曾多分一些给奴等,内侍对俞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心甘被驱遣,殚精竭虑地谋划,圣人对奴等的心血和生死偏这样冷漠。果真最是无情帝王家。”
思安被他压抑的怒气惊得心慌,回想他刚即位那会儿,温行还没来,何曾有人真当他是皇帝。内仆宫人们对俞氏也许真还有些旧情和忠心吧。
许久他才战战兢兢道:“阿、阿苏如果愿意可以现在就走,离开这些是非,躲着外面……那些人,从此远走高飞,我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
苏永吉顿了顿,又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过没再逼着思安,而是转回那张旧桌前又写起来。
“圣人所想太过简单。”他的语气不无嘲讽,似乎也不想再与思安多言。
苏永吉曾经在御前秉笔,协助先帝处理朝政,一封诏书写得得心应手,很快成文,他将那件布满血字的里衣在火前烤干,随同那枚玉佩卷到一起,放到不知哪里寻来的油纸包中,思安看着玉佩被卷到衣服里,最终没有出声。
外面等候的河东士兵早已不耐烦,拿着纸包翻身上马,骏马嘶鸣,马蹄声很快远去。
大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正是近天明人最困倦的时候,屋里看守的内侍也靠着墙打起盹来,思安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