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头的缘由,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讲得清楚,而且殷寂言似乎也不想细说,故而殷玄佾并不十分明白其中的关系。但零零散散的,从他的话语中,他已经大概知道了他想要了解的事情。
“姜沅瑾,我在那个人的记忆中看见过,他是蔚苍雩的人吧。”
“周墨,他有名字。”不知为何,殷寂言更加对周墨的境遇感同身受起来。同样是被利用,没有权利选择的人生。因为他人的生死而存在于世,失去价值之后,被毫不留情的泯没。
“好,周墨。”殷玄佾竟也耐心地重复一遍,“我知道了。”
人都没了,抓着一个名字不放没有任何意义,殷寂言知道这一点,但他仍旧执着。
“姜沅瑾,”殷玄佾再次提及,“你对他,很上心。你说你之前死过一次,是跟他有关吗……”
“说这些无关的做什么?”殷寂言硬声打断他,将话题转回最初,“你不跟我说要怎么取血吗?要是晚了,你可就要七窍流血地烂死了。”
对他明显带着不满情绪的话,殷玄佾是不予计较的。
“你去天慧山,找一个叫姜媱的人。她会替你将我的心血与你的本体分离的。”
这是殷寂言第二次听到天慧山这个地名了。而姜媱,他亦曾有耳闻。
天慧山坐落于宣尧山附近,比不了宣尧山来得壮阔绵延,却也是一处神秘危险之地。山里有一处剑庐,里面住着姜氏最有名的铸师,便是姜媱。姜清和的冷月剑,姜沅瑾的冰碎刀,姜扬黎的双剑,都是出自她手。有人说,姜媱为了铸刀剑,舍掉了自己的一只眼,一只耳,毁了容貌。但姜媱从来不踏出天慧山,而永昼宫的弟子也被勒令没有得到允许,不得擅自接触姜媱。
“这是沈映凉同你说的吗?”殷寂言突然道。
殷玄佾也没隐瞒:“是。”
“也是她说,过程中不会伤到我?”
“我有问过,她也向我保证。”
殷寂言哂笑道:“你信她吗?”
殷玄佾停顿思忖了一小会儿,有些无奈道:“我也不想瞒你。说实话,沈映凉此人,并不值得信任。”
殷寂言皮笑肉不笑地看他。
“很久前我曾与她合作过,这个人心思缜密,一手算计。但那是有别的目的,在这件事情上,我不知道她有什么理由要害你。还是说,你们之间有过仇怨?”
“……没有吧。”
“那就不用担心,欺骗我对她也没有好处……”
“就是之前相杀过一架而已。”
“……”
殷寂言离开的时候,殷玄佾第二次对他说:“我很抱歉。”
他将手按在门框上,顿了一会儿,才拉开门。
“你若是真的觉得抱歉,那就对那个女孩好一点,至少,别让她太难过。”
沈映凉一步一步走向姜媱,熔炉中燃烧的旺火渐渐映亮她苍白又疲惫的脸庞。
姜扬黎不自觉地又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当这个极其漂亮的女人第一次出现的时候,他腰间的双剑突然发了狂似的嗡鸣,他还未来得及控制,便已然脱出剑鞘,直指她而去。
沈映凉眼神一闪,霎那间本能地挪了一下身子,后又硬生生地止住,任两柄利剑一左一右穿透她的肩胛骨,后冲的力劲把人连带着向后拖拽,生生将个人钉在墙上,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一袭蓝衣瞬间洇出大片暗色。她的皮肤本就白皙,这下更透得跟纸一样,唇上血色退去,颤抖着发着白。
从来没发生过的事情。姜扬黎也像被定住了一般,目瞪口呆看着眼前景象。沈映凉的双臂根本无法抬起,他也傻站着不动作,直到双剑自动从她体中飞出,他才回了神。
沈映凉软软地沿着墙壁滑下,带出两道深红血迹。姜扬黎下意识想要去扶,那双剑却忽然冷不丁地重重落在他脚前,硬是逼住了他的步伐。
沈映凉坐在地上艰难地喘气,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一长一短的剑交融合并,极光闪过,一个虚浮着的人影出现,双目狭长,五官深刻,颇具巾帼之气,长发艳红,飘在空中似正在燃烧的火焰,一双金红的瞳仁,带着极其盛怒之意。
“阿铃!”沈映凉强忍着痛,依旧笑靥如画地叫出这个许久未曾出口的名字。
棠铃怒极反笑,喝道:“闭嘴!谁准许你这么叫!你也配?!”
沈映凉还是虚弱,好声好气道:“你别这样,阿铃。能这么叫你的只有我了,你只有我,阿铃……”
“闭嘴!你这个只会背叛的女人!”棠铃浮在空中气得发抖,奈何这个状态根本不具有伤害力,她真想变回双剑的形态,在沈映凉戳出成千上万个血窟窿。“我真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做出那样的事,竟还敢出现在我面前!也好,省得我追到天涯海角!”
血流不止。沈映凉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双肩一抖一抖,更多的液体从伤处涌出,她的脸上露出难以控制的痛苦之色。
“死到临头还这么乐,沈映凉,你真是个疯子!”
沈映凉吸着凉气,颤抖着自顾自笑了一会儿。许是实在难再忍,她终是止住了,眼神中含有许多复杂之意。
“阿铃,我们多久没见了。”她轻声问道。
棠铃十分不客气地恶声道:“你想说什么?又想花言巧语欺骗我?”
“一千五百三十七年。”沈映凉喃喃着,“我们这么久没有见了。我很想你,阿铃。没有你的冥域,让我待得想要发疯……”
“沈、映、凉!”棠铃似是被激怒了,身体倏然扭曲,从中分裂开来,刹那间化作两把利刃,流星般闪着冷光朝沈映凉袭去。
在剑尖即将触及时,沈映凉不知哪来的力气,从地上跃起,精准地避开每一次致命的锋芒。她闪躲了几回,突然抓住姜扬黎,将他拉作挡剑用。
姜扬黎瞟见抓着自己手臂的血手印,面上虽是镇定,心里却发着怵。“放开我!”他想甩开沈映凉,挣了几下竟发现无法挣脱,前一刻还看似奄奄一息的人竟然仍留有这么大的力气和迅敏的反应。不仅如此,沈映凉的嘴也不闲着,噼里啪啦地说着:“阿铃,你别这样说。一千多年你都没忘记我,久别重逢你这样激动,我其实挺高兴的……”
姜扬黎本就一头雾水,这下更是觉得这个女人莫名其妙,脑子有问题。两道剑光越刺越凶,姜扬黎眼看着剑刃堪堪从自己脖子边擦过,锐利冰寒。他终于忍不住高喊道:“阴司狐,你先停手吧!”
他这么一喊,双剑的行动瞬时缓下了不少,随后华光闪烁,迅速合并又化为空中浮影。沈映凉却还没放开他,将目光在姜扬黎身上饶了一圈又一圈。她的脸上依旧没有血色,苍白而虚弱,笑起来仍是犹如魅妖般有着惑人的风情:“你跟他在一起多久?听说有二十年了?长得还可以,可比起我,差远了吧。”
“……”这个女人脑子有病!姜扬黎再次在心里叫着。
“废话少说!”棠铃厉声道,“这次你又想做什么?我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可以给你图谋的?呵,还是说想斩草除根,要将我彻底灭了么!你就这么恨我,想要我死?”
沈映凉抿了抿嘴,道:“你怎么这样想呢?”语气听上去还有一丝丝难过。
姜扬黎突然感觉背后一沉,原来是沈映凉一放松,将身体大部分重量全支撑在他身上。看来她的伤果真不轻,还是难以支撑。
“我怎么会恨你呢?明明是你恨我入骨,一见面就想杀我不是么?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但是我对你的心意始终都没变过……”
“没变?沈映凉,你简直比我见过所有无耻的人还要无耻。”棠铃的情绪不像初始那般失控,目光变得悲愤而后越来越冷,“我落得如此地步,身灭魂裂,只能依附于器物苟且偷生,这一切不是你造成的?不是你和殷玄佾勾结联合背叛我?当初不是你一步一步把我骗到你编织的陷阱里去的?你现在,还想,要我相信你?你是怎么做到眼睛眨都不眨地就说出这番话?还是说这一千多年过去,就让你忘了自己当初做过的事情?还是需要我来提醒你一下!”
“棠铃,”沈映凉喊了一声,想说的话却都哽在喉咙里,一时默然。看见对方看自己的眼神,包含厌恶,仇恨,戒备和极度的不信任,她觉得仿佛肩上的伤全都转移到了心脏。
“阿铃,你说的都对。以前的事情,没人记得比我还清楚。每次午夜梦回,你当时的神情,眼神,话语,全都清清楚楚在我脑海里呈现,就算千年时光也无法磨灭一丁点。我自己做过的事情,我会承担,你恨我,想要报复我,或者你想别的什么都可以。不过这一次,我是来帮你的。”
棠铃绷着脸,居高临下地死死盯着她,片刻后发出轻蔑地一声冷笑,口中挤出两个字:“你滚!”
沈映凉却是不觉什么,依然我行我素,对棠铃说道:“裂魂是神兵,你被它所伤,原本的肉身怕是无法再重塑,虽然可以融入兵器之中成为器灵,但凡间的精石铁器没有办法长久地给你保护,终有一日,会被裂魂残留在你身上的余劲影响,变成一块废铁。而你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换……器物,”她本想说寄生,幸好及时收住了嘴,否则必会再次刺激到棠铃,毕竟她曾是那样骄傲自信。“对你很不好,你现在的剑长短参差,已经说明了你两边的魂魄已经开始开始变得有强有弱,这种差异会越来越大,直到……”沈映凉顿了一下,没说完。但结果会怎样,其实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