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央央“哦”了一声,爽落地轻跃上屋顶。殷寂言执起她一只手,两掌相对。她只觉先前身体里的那股燥热感渐渐四散开去,整个人如同去水里游了一圈,周身都清凉镇静下来了。
宣央央谢过他,瞥到了他手中的酒坛。又想到这几日里,殷寂言和姜沅瑾的相处很是奇怪,双方几乎都没怎么说过话,连眼神的交流都少之又少,似乎在极力地回避对方,姜沅瑾甚至整整两日不见人影。她试问道:“殷先生同昭沅君之间,是发生了什么误会吗?”
她想了想,又道:“昭沅君两天没见他,今日傍晚才现身,一回来便给我一袋东西,托我派人去一趟白家,交给一个叫白樱的女子。我看了一下,里面是几截根木和两段垂针灵鹿的鹿角。他还让我转告白樱,等东西完成后,就直接交给你。”
殷寂言静默。
他双手规规矩矩地环捧酒坛,两眼虚望前方。过了一会儿,他才开了口,说着毫无关联的话,声音轻飘飘的,似浮在空中。
“小宣呐,”他言道,尾音纳着几不可闻的微叹,“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最上心的人,变得不再是你认识的了,你会怎么办?”
“嗯?”宣央央思考着他的问题,“变得成我不认识的人……”却在话语吐出的瞬间,想到了之前在凤巢时,周墨在最后时刻,突变出的让她极其陌生的眼神,和他之后一连串令她目瞪口呆震诧不已的行为。
她忽然抓住殷寂言的手臂,指尖轻颤表明了她内心无端由的紧张。她盯着殷寂言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殷先生能否先告诉我,那天周墨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他突然有那样的行为?还有,玄佾是谁?”
殷寂言对她的问题并不感到意外,他有想过若是她来问自己,要如何去回答。但他始终没有想到一个合适的答案。
与她实话实说,可是有一些事他自己也不能确定;若是对她隐瞒,可该发生的事情,日后必然会发生,自己也无法阻止。这种安抚维持不了多久,就算是出于善意,到头来却还是会伤人。
思索良久,最后他只能道:“那天的人和事,都是意外……”他顿了顿,道,“并不要紧。我能告诉你,这样的事情,以后应该不会再发生了。所以啊,你还是不要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了,忘了吧。”不是看不见宣央央脸上的失落,但殷寂言有自己的考量,整件事情与她无关,他不想让她被无端卷入而因此受到伤害。
殷寂言移开目光,看着下面院子里枝叶渐秃的树干和地上稀疏散落还未被清扫的落叶,檐廊上一盏盏挂着的灯烛火光在这清冷的夜色里显得分外孤寂,温暖的光芒却更让人感受到夜的寒冷,勾起了一身不自主的颤栗。
奇怪啊,他缩了缩身子想着,对于外界的冷热,他本应该感受不深。
虽然失望,宣央央到底还是表示了理解。她也不再提及,曲起腿,双臂环抱着膝盖,换了个话题絮絮叨叨起来:“周墨他啊,很小的时候失了父母,是在一处路边被我和我爹发现然后带回家的。我出生不久就没了娘亲,爹虽然对我好,却是很少有时间过来陪我,所以从小我就与周墨特别亲近,呃,虽然这么说对我爹不太好啦……就是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我们一起长大,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他也是如此。我们经历过的这十几年时光,这么长久的岁月,那是真真切切的。我们见过的,听闻的,感受到的,一点一滴,全部都溶进生命中,才能成为现在的我与他,我们就是彼此的挚友亲人知己。”
“在凤巢的那一刻,我知道,那时的他不是周墨,而你喊出的那一声玄佾,也说明一切。他不是周墨,那他是谁?我的周墨去哪里了?我是不是已经失去他了……那一刻是我人生中最害怕的时候,比之后的坠崖还要让我恐慌……”
明媚的笑容早已消失,她望向殷寂言的表情有些悲戚。
“我真的不想失去他……”
“……殷先生,你说,我会失去他吗?”
宣央央离开了有一小会儿时间,走的时候情绪仍是非常低落。殷寂言依旧维持着环捧酒瓶的姿势,目光却开始有意无意地瞟向某一处被阴影填满的角落。他脸上的表情落寞,嘴边弯了一个极浅的笑纹,眼神变得迷茫。他对着空气,开始有一言没一言地说着:“这两天里啊,我就光用来想事情了。思前忆后,有些事情,其实一早就有了答案,只是我自己不愿承认罢了。”
“悬珏空谷那种地方,哪里是普通人会想要进来,又岂是如此轻易能够闯入的。从一开始,姜沅瑾啊,你就是想让我死。”他说着这残酷的事实,眼睛都没眨一下,语气如一潭死水,没有半点波澜。“我一死,蔚苍雩就有了生机。这样一来,你,和明渊圣地里头这么多的生灵就可以继续存活下去。一条命,能换这么多,说实话,连我也觉得值得呢。其实你直接让我去杀死青羽就好,何必如此迂回,非要等到天劫那刻,白白浪费了这么些时光,叫苍雩多熬了五年……不,是十五年,对了,是你让苍雩救我的吧?”
“救了我又怎么样?只要我活着,无相封灵阵就不可能破除,蔚苍雩就不能自由,你们全境生灵的生死就会被牵连,这些你不会不知道吧?”殷寂言摇着头,“你真是让我看不懂了。而且我也不明白,你去找白樱到底有什么意义,不是要我牺牲么?怎么又让我活下去了?”
他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一下轻叩着坛壁,细碎清脆的“叮叮”声在寂静的夜里愈发明显清晰。“所以,为什么要救我呢?就让我那样魂飞魄散,不是很好吗?至少我到死还能念着你的好,记忆中也没有欺骗和谎言。而你们可以继续没有威胁地生活,这样不是好吗?难道杀我一次不够,还要再算计让我死一次吗?”
“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心?你说的喜欢,是真话吗?”殷寂言觉得前方景物开始模糊起来,他强自扯出一个笑容,也不管有多凄楚难看。“在天域的时候,意识微薄,也没有什么归属感。我觉得,与玄佾在一起的几百年,都比不上和你在一起的那五年。”
他晃了晃酒坛,液体与内壁相碰的轻快水声揭示了瓶内的酒水已余量不足。“世人都说,一醉解千愁。酒是好东西,醉了就能忘记一切,什么烦恼都抛到脑后了。记得那一次我们几个在永昼宫喝酒,你们都饮得痛快,也非要让我一起。我当时其实很不高兴,因为我既没有什么烦恼的事情,也不想抛开过往发生的一切。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每一天,每一刻,对我而言都是很珍贵美好的回忆,我恨不能深刻于心,怎么会舍得忘记。所以那次我做了些手脚,根本没饮下多少,而你们早就喝得七荤八素的,也发现不了。其实啊,千杯不倒的名号还是归清和的,哈,倒是委屈他了。”
他仰头,灌了满满一大口酒,突来的辛辣刺激将他逼出了些泪。他道:“只是,现在,我宁可醉一场,忘记我在凤巢听到看到的一切,忘记这两日在我脑海中逐渐清晰的事实。”
他说了这半天,也不闻那人回应。他也无所谓,随意往后一躺,空了的酒坛子被他松了手,咕噜咕噜顺着屋檐的斜坡一路滚下来,“咚”地一声重重砸在地上,却没破碎,又顺势滚了几圈,和其他的四散的酒坛子撞到一起,打了几下旋儿就定下不动了。在倦意即将涌入的时候,微微吹拂的冷风中隐隐约约夹着一句话。“你后悔吗?”殷寂言维持着姿势,努力撑大了眼睛,望着无星无月的浓黑色穹顶,声音轻似蚊吟,却清晰,认真,且温柔:“我在这人间第一眼看见的人是你,从此我再看不见,装不下其他的人啦。”
“从始,至终,我都愿意为你赴死,哪怕现在,这一刻,这一瞬。”
殷寂言第二日醒来,还没走出院子几步,宣央央就过来了,跟他说姜沅瑾已经走了。
许是宿醉还未完全回过神来,他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而后竟有些慌起来,直愣愣地问:“他有说去哪里吗?”
看见宣央央摇头,殷寂言的心一点点地沉下去,忐忑逐渐被一腔委屈不甘和愤懑所替代。好歹该跟自己说一声吧?他这边还没做什么,姜沅瑾就先来个不告而别了。殷寂言越想越不满,脸色也变得不怎么好。他突然想起,那块从赤火藤妖身上落下来的龙心碎屑,这原本应是属于蔚苍雩之物,自己本打算交给姜沅瑾,结果那时脑子里杂七杂八的事情搅得他一时忘记了这事。
殷寂言揉揉额头,头还有些晕眩。依自己对姜沅瑾的了解,他有可能去的地方,无非就是永昼宫,或者去找蔚苍雩。那日看见这块红色小石块的时候,姜沅瑾的眼神变得有些不太正常,脸色很差,定是想到关于蔚苍雩之事,所以他此去找蔚苍雩的可能性最大,而且若是永昼宫,大可不必瞒着自己。
蔚苍雩的住处,殷寂言还依稀能记得起那地方,就是自己复生初醒的那处洞府。只是当时苍雩言道那是他的临时居所,如今并不能肯定他还在。但殷寂言还是决定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