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一片安静。若非站在尸山血海上,若非呼吸粗重心脏即将爆裂,这就仿若是一个寂静的明月夜而已。
连谢律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真就这么硬生生把好几百人全杀光了?提着断剑的手臂还在微微颤抖,“羽化”的时间应该还剩半个时辰,现在,他还不能放松——
那个人……他在哪?
荀长他在哪?周遭流动的满满血腥气中,那一抹淡淡的麝香始终不去。那个狐面人一定就在附近,一定。
空气每吸一口,都冷飕飕的。冰冷的月下,有什么人悄无声息地到了他的背后。
谢律恶狠狠回过深,手中断裂的剑尖只差半寸,就要削去对方的鼻尖。
可在看清对方的脸时,却微微一惊,眼中猩红骤然散去,月下清冽的空气,刺得谢律脑尖一阵疼痛。
“夜璞?你怎么会在这?”
谢律觉得自己像是在梦中,连忙环顾四周,却没有慕容纸的身影。
“镇远将军,师父他……师父他被成王的人抓去了!夜璞是到云锦行宫寻您不见,才一路寻到此处的!”
夜璞的声音带着几分焦急。一阵狂风掠过,混杂着血水的腥味,狠狠打在谢律脸颊。
原本恢复了些清明的眼睛,再度染上一抹迷茫。
第76章 努力11月完结这个文
他握紧了剑,脑中轰轰作响,只听得自己问他:“哪里的成王府?是洛京城里的那个,还是城外的玉城山庄?”
“在,在那边的……”夜璞遥遥指向水路一侧通往玉城山庄的方向,谢律便只听得耳边呼啸风声,夹杂着那少年在身后大喊:“镇远将军,您等等我!”
等?不能等。阿纸被他抓去了还得了?片刻都不能耽搁。
成王宴玉城擅用酷刑,且趣味恶劣,最喜欢剥人指甲,阿纸绝不能落在成王手里,一刻也不可以。
路上的积水已褪了不少,他之前还在奇怪,如此春寒料峭,宁王府竟不惜那么多人如何泅水过来,却原来最深之处如今也不过没了大腿而已,不像白天一般深不见底。
身子在“羽化”之下比平日里更加轻盈,点水而过,踏遍林间烂泥枝头,月夜下仿若一只飞燕,直奔高山险峻之中成王府的玉城山庄。
如此飞速掠过层林山间,在半山腰的玉城山庄已映入眼帘之际,身子逐渐开始越来越重乏累,喘息也越来越困难。羽化可以支撑的时辰,不过一两个时辰而已,之后便是反噬。
陡然头昏眼花,双腿一软,一个踉跄半跪在地。
但是,没事的。撑着地面上沾着夜露的草,谢律紧咬牙齿,我还有……还有一战之力,就算没有羽化,生生拼了我这条贱命,成王府、荀长……也未必是我对手。
大不了跟他们同归于尽。
无论如何,阿纸不能有事。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竟会让阿纸落在宴玉城手里。
不该放他一个人的,为什么自己那么蠢?真的以为宁王放他一马,其他人便不会再觊觎他的能力了?若是他真的落在宁王手里倒也罢了!晏殊宁心思再难测、手段再冷硬,终究也不至于不可理喻。
可成王那个混账能做出什么事情来,谁又知道?
不该离开他身边的。明知道阿纸根本不怕死,他怕的只是被骗,怕的只是孤零零被一个人丢下而已——
“呵……”
耳边陡然传来一声低笑,谢律整个脊背的汗毛几乎都炸裂开。他骤然停下脚步,那是荀长的笑声。
在明月之下风高林间,他终于看到了那人的身影,在通往玉城山庄的笑道口,那狐面人远远站着,面具下的唇角上扬,一如既往。
断剑紧握在手中,谢律屏息凝神,荀长武功高强,而自己在羽化之后的不应期,与之狭路相逢,必是一场鏖战。
“夜璞!回去!你别过来。快走,走——”
吼向身后气喘吁吁赶上来的夜璞,谢律深知一个荀长已难以应付,而夜璞的武功,绝不是荀长身后那成王府十余名严整侍卫的对手。更何况月下荀长衣袂清扬,那排黑压压的侍卫之前,还站着侍卫都领——
成王心腹,夏丹樨。
荀长背叛了宁王而改投成王麾下之事,当下怎么看已然是铁板钉钉。但是为什么?谢律不解。晏殊宁对荀长一向信任有加,而成王昏庸实非良主,聪明如荀长,不该不懂如何权衡……
“咳……”
胸口骤然一阵冰凉,一口血从口中咳了出来。
“……?”
谢律低下头去,讶然看着由自己胸口穿透出来的白色利刃,茫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这是什么?这、这……
抬起头来,荀长仍旧飘然站在他面前两三丈开外,狐面下带着波澜不兴的笑意。
而夏丹樨等人,就离他更远了。
便是没有“羽化”加持,这世上谢律见过的单打独斗能同自己有一较之力的人,统共也就无过于荀长,还有之前那个魔教护法段锡而已。
不得不说武学方面,谢律确有天赋。像是唐济、夏丹樨等人武功虽高,在江湖排名也算上乘,战力却还是同他有着不小的差距。就连教他武功的慕容纸,也早在他离开听雪宫之前,便再不是他的对手。
只有荀长,过去比武点到即止,谢律却从没有一次明确赢过他。可纵使如此,谢律坚信若自己像这般拿出不要命的劲头来与之硬碰,谁胜谁负也犹未可知。
他不怕荀长,不怕夏丹樨,不怕成王府众多护卫高手。
最多同归于尽,至少他要最后一个倒下。
可如今……
明明只要他有所防备,绝不可能有人能从背后轻易接近他。而他却不曾防备,是因为……
大口大口的鲜血从谢律口中着喷了出来,沾湿了衣裳,和胸口逐渐扩大的血迹连成一片。双膝一软,恍恍惚惚跌跪在了地上。
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要防着身后那人。
为什么……
想要回过头去,身子却失去支撑坠在了地上。泥泞的地面沾染了脸颊,身后一只脚踩着他的肩膀,将他翻过身来。
黑夜死寂,他根本看不清楚夜璞此刻的脸,但他确实听到他笑了。
你……你为什么……
谢律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呢?
阿纸不是还在他们手上么?你不想救他了么?
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我,但是……
月影东移,从夜璞的身后的层云之中露出了光华。那少年琥珀的美丽眸子闪耀在月光下,谢律的脑子轻轻“嗡”了一声。
他过去,一直觉得夜璞的模样似乎在哪儿见过。
却从来无暇细想,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看过如此美丽的眸子。
黑苗,重华泽境。
那一夜,在他扬着“谢”字大旗的骁骑营的火光燎灭整个村落之前,也是同今晚相似的清冷月光。
在苗疆那满是吊角小楼、家家养着虫蛇毒蝎的村落里,许许多多村民,都生着这般微黑的皮肤、和猫儿一样的眼睛。
谢律一瞬间觉得自己简直愚蠢得可笑。只因听到了慕容纸的名字,就整个人方寸大乱,什么也没多想,就只身一路狂奔来到了这里,直挺挺送进了别人的圈套。
但阿纸他……其实人并不在成王手里,对不对?
他很信任你,你一向是他最乖的徒儿,连带着我纵然知道你对阿纸心意,却也愿意信你。完全不曾去想,你竟是会黑苗族人,私底下还和成王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呵,灭族之仇,不共戴天啊。
也许,早在我回到听雪宫的第一天起,你就在盘算着要如何杀我了吧?你一直都在辛辛苦苦数着日子只等着今天,对不对?
那等血海深仇,你该多恨我啊。
可是半年之久,整日同仇人朝夕相处,你却不曾露出过什么致命的端倪。
不行,阿纸!不行,你不能把这么危险的人留在身边。
如此居心叵测之人,难保有一天不对你……
“镇远将军莫要那般死不瞑目地盯着夜璞。安心吧,我夜泽族的仇人,就只有你一个人而已。”
“师父他待我很好,我分得清,是不会叫人伤害师父的。”
肺叶已被剑尖穿透,谢律头昏眼花,听得自己的呼吸声异常粗重。耳边嗡嗡回响着这句话在他听来还算有几分安慰的话语,可夜璞那冰冷的语调,却又叫他没底。
“咳……咳咳……谢某乃……咳……奉命……征讨……咳,一切……与……阿纸无关。”
“自然与师父无关。”
袖口被拽住,夜璞像是拖牲口一般拖着他沉重的身子,在地上留下一道污糟的血痕。
“师父久居雪山,不问世事,又怎么能和你这双手沾满血腥之人相提并论?”
“放心吧,等你走了,我会好好照顾师父的。师父他什么都不会知道,我会告诉师父,成王府夜袭云锦行宫,你一心救你那王爷主子,不幸奋战力竭而死。相信师父得知了这般情状,多半也该彻底对你死心了吧。”
“多少会替你难过一阵子,但我相信我会叫师父忘了你的,后半辈子,我会让师父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绝不像你一样,从来只会惹他伤心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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