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舍得?
蔺出尘跪在紫金台上。他本是看惯了那漆黑的玄明宫的,可在这昏惨惨的灯光雨雾里,总觉得那座宏伟而辉煌的宫殿像是地狱的大门。对于能否救漆夜一命,他心里也没个准信。蔺出尘跪在这里,与其说是为他求情,更多的是在责罚自己。
他后悔,他无奈,他悲哀。
他要是在当年拦着漆夜不让他去钟秀宫是不是就不会有开端?他要是能早些察觉漆夜和王柔的关系是不是就能挽回局面?他要是不告诉漆夜胭脂河边的大槐树是不是就能相安无事?
没有答案,尽管他在心底里喊得嗓子发哑,都没有答案。
他自那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分不清眼眶里流下的是泪水还是雨水。
这件事错不在他,可他偏偏是个知情的,偏偏还是个无力无奈的。
大雨还在下,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
被雨打湿的长发黏在脸上,睫毛上不住淌下水来让他睁不开眼睛。跪了一个时辰,腿脚早就过了开始的酸麻劲儿,只剩下一片可怕的无知无觉。
七夕夜,天气应当是炎热的。
可这大雨好像裹挟了所有的暑气,愣是在夜晚带来了深秋的寒意。
蔺出尘还穿着盛夏的纱衣,被雨水浇透了,刺骨的冷。他打着哆嗦,却不敢移动半寸,似有心间的感应,知道肖承祚正透过那扇门看着自己。
忽然,他的眼睛亮了亮,那因为寒冷和疲惫而惨白的脸也恢复了些许血色,“喜公公,怎么样了?”
在他面前,喜贵还是穿着那件秋香色的袍子,打着一柄油纸伞,急步过来带起了一片水花。可当他听见蔺出尘那一问,低下眼去,摇了摇头,“玄明宫里那位铁了心了。”
“陛下非要杀漆夜的话,蔺出尘也只好跪死在这紫金台上了。”自那颤抖的唇间发出了个不成调的声音,尽管狼狈,他却说的一股子决绝。
喜贵是清楚蔺出尘的——只要他说出口的,没有办不到的。“哎呀呀,东掌事这又是何必呢?若是跪坏了身子,多不值当……”
“一命换一命,哪里不值当?”
喜贵听他气若游丝,心下一凉,连忙把伞靠过去,连自己的半个肩膀都顾不上了。“咱家也替您求了,可也是灯草搭桥——白费劲儿。您不如先回去歇着,明早再来。”
蔺出尘心气何等的高,他既然已经把话说绝了,此刻也不能虎头蛇尾。于是拼尽了力气,“自蔺出尘入宫以来,与漆夜情同手足。臣不通人情事故,幸有漆夜在旁,方得保全。漆统领于公,统率钟秀宫一载安然;于私,救臣性命于险恶斗争之中。还望陛下三思!”
他说完,俯身将额头抵在紫金台的洒金青砖上。
蔺出尘这几句话,铿锵慷慨,掷地有声。肖承祚听见了,不由得动容。他本来就是因为怕看见蔺出尘的脸才关了大门,却不曾想听见声音一样能让他心绪不宁。
罢了,罢了。
难得做件善事,落个仁慈宽恕的名声也好。
肖承祚在漆夜的口供上批道:逐出宫门,永世不得录用。又在王柔的口供上写:充入杂府,勿使再见。
他写完,忽然觉得心头一块大石落地。
可转瞬,肖承祚又紧张起来,因他分明听见了喜贵的声音在喊:“蔺主子,蔺主子!你快醒醒!”
顾不得许多,肖承祚连伞都不打就冲进雨里,吓得宫女连声惊呼。他抱起昏倒的蔺出尘就往回跑,边跑边着急忙慌地说道:“给爷拿干净的衣服来,还有热水、姜汤!”
宫女从没见过这玩世不恭、云淡风轻的主如此焦虑过,都低着头忙得足不点地。
肖承祚看见玄明宫里的一片乱象,忽然抬头看了看那描龙画凤的藻井,心中感叹:
“朕怎么越活越回去了?从前那冉玉真生衍礼的时候都雷打不动,现在怎么一提蔺出尘就着急呢?”
这皇帝看得脖子都酸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索性宽慰自己:反正就对他一个人这样,是好是歹也容不得别人去说。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看的人好少我真慌QAQ
☆、冯子算面圣
第二天清晨,各家埋伏在宫里的眼线就把漆夜和王柔的事通报了出去。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肖承祚颜面扫地。京城还有好事者将这事写了话本,日日夜夜的演。上至高官,下至平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说什么的都有——有赞扬漆夜和王柔真情可鉴的;也有贬斥他们目无纲纪的;更多的,则是说当今圣上威严不足,难以服众。
不过这些,也都只是私下说说,任何一句拿到台面上就够杀头掉脑袋的了。
于是朝廷上,文武百官也都装作不知情,好隔岸观火。可漆家和王家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降级贬谪,迁离京城是少不了的。
放下这些都不提,冯策在府上听闻此事也是一阵唏嘘。
“没想到漆家的人行事这样鲁莽,枉费了我一番栽培……”他呷一口茶,转念想到,“这钟秀宫当真邪门得很,一年前赔进个宁馨,今天又斩了一个王柔。”
“老爷,这王柔没死……”
“没死,那漆夜呢?”冯策闻言着实一惊,差点将一口茶水给了地面。
“说是逐出宫外,永不录用——可好歹也没死。”
冯策皱紧了眉头,这往后不知道如何,那往前私逃出宫是绝没一个活理的,“是皇帝放走的?”
“没。”那名亲信贴近了冯策的耳朵悄声说,“听说是有人在紫金台上跪了一个时辰,陛下心疼不过,就放了。”
“荒唐!”冯策冷笑,心说这肖承祚是越发没谱了,“冉玉真去求的?”
“不是。听说,听说……”那人支支吾吾。
冯策不耐烦,“听说什么?”
“听说是个男人。”
冯策神色一凛,“啪”的放下茶杯,跳起来就走,“备辆轿子,这就面圣去。”
他边走边想,等到府门前已然出了一身冷汗。以往这肖承祚再怎么闹他都能替他担着,可如今,非但喜欢上了一个男人还对那个男人听之任之——而好死不死又偏偏是蔺家的大公子。更何况,他冯策的女儿还在那深宫里。要是肖承祚真在南风这条道上一去不回头,冯云珠下半辈子岂不是要守活寡,更遑论诞下一子半女好与冉玉真平起平坐。
是可忍孰不可忍!
肖承祚在玄明宫里头远远就看见冯策那身紫金官袍,忽然有些头痛。他竟然差点忘了,这个老狐狸手眼通天,紫金台的事如何能瞒得过他?正为那张口闭口礼义廉耻,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的丞相感到一阵恶寒,冯策就抢先一步跌跌撞撞地扑进大殿里。
“陛下,陛下!”冯策面色惨淡,几乎是痛不欲生。
肖承祚一挑眉,虚扶一下,心底里却暗道:“这狐狸这几年也是老了,不然也不会来来去去就这么一套。”
冯策也知道这些眼泪啊,哭腔啊对皇帝是没什么用的,继而捶胸顿足,“陛下怎么能将那二人放了?天下苍生怎么看陛下?怎么看我泱泱大国?”
“放了就放了……”肖承祚叹一口气,这小老头吵得他脑壳儿疼。
“咳,陛下,您怎么能……”
“朕乐意。”肖承祚挑眉,一副雷打不动的表情好像要把那下句说出来,“你管得着?”
冯策哑了,他从肖承祚三岁的时候就教他写字读书,如今和这皇帝相识三十余年,肖承祚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这个人看似没心没肺,实际上也是聪明剔透,只要将个中曲直说得清楚明白,他不会无理取闹。
可今天好像有些不一样……
“陛下身边可是有个侍卫叫蔺出尘的?”冯策连忙转了话题,觉得钟秀宫丑案的浑水趟不得。
“有。”
“陛下,那是蔺贤的嫡孙么?”
“是。”
“陛下可是中意他?”
“何出此言?”冷不丁被拆穿了心事,肖承祚还是十分不悦的。
“听闻蔺出尘在玄明宫前跪了一个时辰,陛下就放了漆夜和王柔。”冯策眯起眼来,忽然透出一股子狡诈。
“放与不放,斩与不斩——朕说了算。”穿黄袍的人一挑眉,一口把事情咬死了。
冯策闻言,心下了然,知道肖承祚是当真倾心于那蔺出尘了。他当下话锋一转,“陛下,偏听偏信,不是明君。那蔺出尘纵然有千般万般的好,也不能动摇帝王决断。”
那君王沉默了。
他其实很明白的,自己的心里已经有了执念,已经不能再放下那个人了。
“朕自有计划……冯爱卿若无他事就退下吧。”肖承祚闪烁其词,敷衍着。
冯策闻言,只是冷笑,“以色事主,祸国殃民……史笔如刀,令人胆寒啊。”
“住口!”肖承祚一拍书案,桌上笔洗里的水“咣当”溅在一叠粉笺上。
“陛下息怒。”冯策行礼,“臣妄言。”
“知道就好,退下吧……”肖承祚摆摆手,实在不想看见那个人的脸。
待冯策走远了,他转身就去掀分隔前后殿的帘子——帘子后面还睡着昨晚昏倒在紫金台上的蔺出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