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劝了,他训了,他威胁了。
可于事无补。
漆夜好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带那个女人出宫,要犯这足以灭满门的罪。
蔺出尘不懂他这样一个小心谨慎得连一句话都要思忖一番的人为什么愿意去冒这个风险,也不懂为何人一遇上爱就要失去理智而无法自拔。他只是突然在心底里也对自己一问:他自己现在,也算不算是舍弃了性命要去爱一个人?
他和肖承祚之间如果不再有情,那恐怕他也将死无葬身之地……
蔺出尘叹一口气,忽然生出一点同病相怜,他只好对漆夜说:
七夕节要开乞巧宴,宫里的人手都会被调去储云湖上,而胭脂河边有一棵老槐树,长得比宫墙还高。
蔺出尘低头看着酒杯,他不胜酒力,此刻已有些微醺。即便他一次次告诉自己,那是漆夜想做的事他干涉不得,却还是暗地里后悔自责。
不知道他二人能否平安?
“怎么,无聊了?”肖承祚瞧见他一副心不在焉,偷偷凑过去和他并肩坐着。
蔺出尘一惊,手中的酒撒了半杯。他一边慌乱地掸着袖子,一边支支吾吾道:“臣,臣不曾有什么心事。”
肖承祚拉起他的手,狡黠一笑,“你每次口是心非的时候都好像舌头打了结。”言罢,他注视着蔺出尘的手,那葱白的手指上沾满了晶莹的杏花村酒。肖承祚目不转睛,觉得光是那手上散发的酒气就让他神魂颠倒。想他在这皇宫里,什么样的人不曾见过,什么样酒不曾喝过。可此时此景此人,让他的心比阳春的柳絮还要易乱。
好像是不由自主地,他将那手凑到唇边,慢慢舔舐。
“陛下,还有人看着……”蔺出尘慌了神,可偏偏手上使不出一分力气。肖承祚舌尖上的温度好像烙铁,烧得他筋骨俱灭。
“这么说……”肖承祚拖长了音调,与他额头相触,一双摄人如豹的眼睛好像要把眼前的人洞穿,“要是没人就可以了?”
蔺出尘觉得胸膛上好像压了一块铅铁,他分不清这种窒息感的来源是自己的迷醉还是肖承祚的威压,慌忙想岔开话题,“今晚胭脂河上是不是有花灯?”
他说完就想狠狠抽自己一个巴掌。
肖承祚往后退了些,疑惑不解,“你说胭脂河?”
“臣,不过是随口胡诌的。”蔺出尘拼命想打圆场,他不知道自己脑子犯的什么浑竟然要命地扯到了胭脂河。
当然,胭脂河上没有妖魔鬼怪。
却有一个在等着和王柔一起逃出宫去的漆夜!
“胭脂河那里冷僻得很,要放花灯也不该在那里……”肖承祚一笑。
蔺出尘暗自舒一口气,这一吓令他酒都醒了大半。
“不过朕有比花灯更好的东西给你见识!”肖承祚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眼睛都亮了起来。他抓起蔺出尘的手,不待人回绝,将他打横抱起,出了拜月亭。
众人愕然看着肖承祚扬长而去,忽然间就明白这玄明宫里头一号的红人能犹如平步青云的原因了。她们看在眼里,又恨又妒,却毫无办法。
毕竟帝王心思,不由得她们来评头论足。
与此同时,蔺出尘的心却跌到谷底,他眼瞧着肖承祚把他抱出了拜月亭,登上湖里泊着的一艘画舫,只觉得大难临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安,他竟然紧紧搂着肖承祚的脖子,看起来像投怀送抱一般。
“比这更过分的事都做过了,你还害怕个什么?”肖承祚在他耳边呢喃着。
搁在平时,蔺出尘闻言一定会羞红了脸,可他此时却面白如纸。肖承祚的一字一句,在他耳里都好像是漆夜的催命符。
“怎么了,不喜欢被抱着?”肖承祚知道蔺出尘自视颇高,怕是又碰了他逆鳞。
蔺出尘已经没工夫考虑这些小事了,他的脑子乱成一锅粥,无数可能的结局在眼前飞闪而过,却偏偏找不到一个借口。他大可以说自己身体不适,或是不愿去那胭脂河上,以肖承祚对他的关切,不会弃之不理。但越是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他越是顾虑重重。蔺出尘瞻前顾后,却只觉得越想越乱。他忽然怨恨起自己来,要是再能言善辩一点,要是再城府深沉一点……
何至于斯?
但他不知道的,正是因为他的直白,他的诚实,肖承祚才会如此看重他。
“想什么呢,朕带你去胭脂河边的一个地方。”肖承祚自然也察觉了蔺出尘的心不在焉,可他不想说破,毕竟人人都会有些千头万绪无法言说。
“嗯……”蔺出尘虽然点头答应,却不愿意挪动脚步,他心里一直在嘶吼着,“不要去,你不要去!”
“快点,要是太晚了信不信朕就地把你……”肖承祚看蔺出尘低着头走得比大姑娘还慢,忍不住开口催促,但他那满是调戏的揶揄却突然卡在喉咙里,然后一把揽过蔺出尘护在怀里。
蔺出尘不解地抬头,觉得眼前暗了暗,浑身凉了个十成十。
夜色里,槐树下。
漆夜宛如一头困兽,瞪着眼,咬着牙,将王柔护在身后。他手上是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刀尖向着肖承祚。
“漆夜!”蔺出尘先开的口,他挣脱了肖承祚的手臂,拔出那把削铁如泥的长剑。
争吵声惊动了守卫,持金刀的禁军将漆夜和王柔团团围住。
王柔见状吓得魂不附体,跪倒在漆夜的脚边。
“你认得他?”肖承祚于那一片刀光里,低声问。
“臣认得。”
“蔺出尘,好你个蔺出尘!”漆夜怒极反笑,他一双眼睛通红,不知是怒还是泪。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好像一个笑话。蔺出尘是帝王家人,怎么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曾经信誓旦旦、情同手足,原来终究是一场空!
但漆夜他此时不后悔,也不害怕,心里有的只是恨。
“蔺出尘你个小人!”
蔺出尘闻言低下头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肖承祚面色一寒,拿手指着王柔,冷笑道:“你这是要带她走?”
“难道还要留她在深宫里守活寡吗?!”
穿黄袍的人神态自若,负着手,“一入宫门就是皇家的人,是生是死,是喜是悲,与你有什么关系?”
“你以为人人都……”
“住口!”蔺出尘看着漆夜,与那话语不符的,眼神里却满是哀求。
漆夜闻言果然安静了下来,他扔下刀,冷冷对蔺出尘说:“我恨你一辈子,若有来世,也定当食肉寝皮!”
蔺出尘往后退了一步,他靠在肖承祚怀里,漠然看着宫里的禁军将二人押走。
天空里飘来细雨,淅淅沥沥,像断肠人的泪。
缠在他心头,柔丝也变钢刀,剜得一颗心血肉模糊。
天赐十五年八月,钟秀宫统领漆夜意图与王媛嫔私奔,二人于胭脂河畔伏法,史称钟秀宫丑案。
☆、紫金台长跪
玄明宫里,灯火通明。
肖承祚在前殿里坐了近一个时辰,他手上是刑部和后宫司刑所呈上来的口供。天子震怒,这些人的手脚不得不麻利些,免得成了那受殃的池鱼。储云湖上的七夕宴还在继续,肖承祚刻意压下了这件事,想挽回些颜面。连他自己心里都很明白的,他只要在这口供上写一个斩字,一切都烟消云散,一切都可以当作从未发生。王柔可以安个罪名草草了事,漆夜那里稍麻烦些但也没人敢挑皇帝的刺。
但他偏偏一支笔举了十多次,却写不出起手的一横。
他的心很乱,心乱的原因在玄明宫外。
“还跪着呢?”肖承祚揉了揉太阳穴,发觉已和那个人僵持了快一个时辰。
“回主子的话,摘星阁里的那位还跪着。”喜贵愁得一张老脸皱在了一起。这跪一个时辰有几个能没个好歹的?更不要说是这样凄风苦雨里了。
“瞎胡闹……”穿黄袍的人叹了一口气。他其实并不在意关在牢房里的两个人,他对王柔本身就没什么感情,漆夜更是连面都没见过。肖承祚气的是自己失了面子,还气蔺出尘不惜长跪也要救漆夜。
窗外雨声连绵,从屋檐上倾倒下来的雨水像银白的帘幕。
肖承祚听着那雨声,知道这场雨如瓢泼洒豆。他忽然烦躁起来,扔下笔,靠在龙榻上,沉默了许久,“外面雨很大?”
“大得很,宫里人都说三四年没见过这样的大雨了……”喜贵当然不会知道宫人说什么,他只是抓住了肖承祚话里那一丝一毫的可能,希求帝王能怜悯分毫。
“哦……”龙榻上的人沉吟了一句,却不再有下文。他只是茫然地望着那扇大门,好像能穿过这桎梏,看见紫金台上的那个人。肖承祚一遍遍地在心里重复着,他是皇帝,他要有原则。他也曾经遇见过许多或是哭着喊着,或是长跪不起,或是抬着棺材上殿死谏的人。他知道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便是快刀斩乱麻,漆夜死了,蔺出尘失去了长跪的意义,自然也就安心回摘星阁里去了。
他知道的,他知道的……
但他竟然下不了手,但他竟然害怕令蔺出尘失望!
那双如冬日里暖阳的眼睛闪现在他的眼前,带着融融的笑意,成为他在这黑暗深宫里唯一的乐趣。他无法想象,一旦那双眼睛沾染了绝望和悲伤的神色,将会是怎样。也许对蔺出尘而言不过是哀莫大于心死,但对肖承祚而言,就好像天地无光,永世不得见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