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果然与此事有关”,无需林盏再说,陆进延心中已有了答案:“祁州素来没有独霸势力,若要在短时间内找寻数名死士并不容易,但在南方,京城、扬州都不乏官宦权势,培养任用杀手的不在少数,故这应是南方派人到遵阳城埋伏起来,于大婚之夜夺我性命”
“他们上次刺杀王爷失败却没收手,反而又要安插新人到王爷身侧,这若不是根基深厚,怎敢一再谋划?”林盏双手交叠向陆进延一拜,“恕在下直言,这是朝中势力仍视王爷为威胁,而若无皇上应允,谁又敢夺皇族性命呢”
“你说是皇兄?”陆进延忽而一阵晕眩,皇兄让他做这闲散王爷,难道不就是念着手足之情故并不杀他吗?“不可能,他若想杀我,当时在京城时便可任意定我的罪,取我性命,不至于如此大费周折”
“圣上当时不过初登皇位,弑弟还是不敢去做的,可朝中党羽却有意,若此时有人危言耸听,以皇帝的脾气,就算有违礼法,只要不是他亲自动手,他又何必拦着”
此番话如同将陆进延一把推进了冰窟,寒入体骨,冻彻心扉。他吞下二十岁便成了闲散王爷的不甘来到祁州,除了对皇兄极致的失望,剩下的,便是他心底里的那一份手足之情,耀云国是他陆家的,他不愿因谁坐了这个皇位便与留着同一血脉的兄弟相争。可说到底,念及兄弟之情的,却可笑的只他自己罢了。
而这一切,难道他自己就没有想到吗?早在与林盏席地幕天枕露宿河边的那一夜,在林盏说出愿助他登上王位的那一刻,他的心里就发出了新的声音,只是他一再压抑,一再否定,直到一切已经明显透彻地摆在眼前时,才肯放下心里最后的那一道容忍
“陆进霆,欺人太甚!”陆进延大吼随手抄起桌上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
耳边脆裂声接连不断,林盏兀自站着,他知道陆进延此时正肆意宣泄自己喷涌而出的愤怒。碎片溅到他的腿上林盏也不挪地方,只静静地站在黑暗中呼吸这暴风雨般的凝重空气。
陆进延捂住脸颊喘着粗气,待终于平息后,他坐在一地碎片中,仰头问呆立着的林盏,看不到陆进延的神态举止,林盏茫然站着,目光空洞,显然不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陆进延可以断定,林盏和他一样,无比清醒
“你说过的话,可还记得?”
“记得——王爷乃成大事之人,在下欲辅佐王爷拿下王位”
“可还算数?”
林盏眨了眨无神的眼睛,朝着声音发现出的方向走去,不过几步的路,却踩了许多尖利的碎渣,明明是在毫不熟悉的陌生宫殿,林盏的步伐却出奇沉稳,他走过去,伸手探到了陆进延的肩膀,随后用手拨开一地的碎片,双膝跪地道:“在下发誓,今生今世忠于王爷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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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的一片狼藉陆进延差人扫了,与林盏一同站在一旁静静等待时陆进延的目光又投向了他的侧脸,此时耳畔回荡着林盏不大却坚毅沉稳的声音,方才他跪在一片碎片之中,像棵于顽石间坚韧而生的翠竹。
林盏这等俊秀清毅之人,陆进延在曾经的铁马兵营中见得太少。
虽然揪出了周平,但幕后主使仍在暗处,林盏劝陆进延切勿冲动,眼下他缺兵少权,凡事皆需小心谨慎。林盏分析,周平虽已投靠他人阵营,但作为安插在陆进延府中的一员,他正是沟通两边的重要媒介,如果能一面让周平向外传递王爷的的确确无心夺/权篡位的消息,另一面加强防备,消除外界对陆进延性命上的威胁,如此一来既少了硬碰硬的麻烦,又能韬光养晦,从长计议。
陆进延与林盏一谈便到了深夜,一串脚步声传来,林盏闻到食物的香气,知道是福竹给陆进延端来了宵夜。
不知道陆进延是不是对福竹使了眼色或打了手势,林盏什么都没听到陆进延说,便听福竹恭敬地说了声“小的知错”,随后便是匆忙离去的脚步声。
他略疑惑地偏了偏头,这时一双筷子塞进自己手中。
“王爷,在下不必……”
“别拘谨,以前在军营里,都是与战士们同食”另一只手被陆进延握住,林盏慌而一颤,手指碰到几个温热的瓷盘,“就是几个简单小菜,我一人也吃不完”
林盏不想推脱扫了陆进延的兴,便动筷子吃了一口
“你是岭南人,口味应该淡些,觉得咸吗”
习惯了陆进延的时而高傲威严、时而戏谑随意,他这冷不丁地关心起菜的咸淡,令林盏心中小吃一惊,他连连摇头,回答:“在下在遵阳住了十几年,口味早已习惯”
嘴上虽说不介意,但嚼着一块炸得酥脆的排骨,林盏还是暗自觉得腻了些。
林盏听着福竹进来了,闻着气味像是在摆酒,陆进延随意与林盏聊了起来:“你在家中排行老几?”
“上面有一兄一姊,排行第三”
“进林家几年了?”
“十三年”
耳边响起陆进延动筷的声音,“父母亲呢?十岁就不在了?”
林盏点头,“病逝”
陆进延叹一口气,边倒酒边说:“我母妃也是病逝,走的时候我在军营”
话音刚落,林盏的左手被一只粗糙温热的手掌展开,陆进延塞给他手中一个清凉的酒杯,与他碰了碰。
“跑死了两匹马,却没赶得及见她最后一面”陆进延说完,将酒一口干下,张开嗓子长舒一口气,笑道:“都是千里名驹,可惜了”
宽慰的话本已经到了嘴边却被陆进延这自谑的一笑全都噎了回去,林盏垂着头,默默把酒喝了。
陆进延的酒入口辛辣,如有热火翻涌在胸,林盏淡笑了笑,如此烈的酒他许久未喝过了。
“从北漠学来的酿法,可喝得惯?”
林盏点头,“好酒”
陆进延低声一笑,又给林盏把酒满上,“你行吗?脸都红了”
林盏只觉浑身暖热,并不知自己此时已双颊嫣红。忽而想起上次被指一喝便脸红还是在山上,夜里几个一同习武的兄弟挖出了师傅埋在埋在地底的女儿红,没有酒杯,便蹲在地上你一口我一口地举着酒坛往嘴里灌。
正回忆那段辛苦却又无忧无虑的时光,陆进延的一句话将他的思绪戛然打断:“林盏,可有人赞过你好看?”
陆进延向来沉厚的嗓音忽似细雨和风,沙哑中带着些许玩味,林盏登时失语,连沉静已久的眼球都飘忽地转了几下。
“慌什么”陆进延咕地笑了一声,“看来是有不少”
林盏垂头,片刻答道:“是曾被人提过,可林盏都不知自己容貌,也不知是否是拿在下眼瞎取乐罢了”
“本王知你看不见,可这秀眉高鼻,你自己就不曾摸过?”还是那捉摸不清的嗓音,此刻又多了几分好奇
林盏听得心里一怔,林慕清小时候曾握林盏手指摸他自己的眉眼,当时她那句“二哥好看,睫毛真长”他还记得深刻。
“你摸摸你自己的”陆进延说着便握住他的手指往额上探,“再摸摸本王的”陆进延低声笑着,拉着林盏往自己眉上摸,“我这眉毛浓得过分,像恶人似的”
指尖传来毛茸茸的触感,眉头有个小旋,眉峰浓得只轻触过去便摸到耸立着的眉毛。
虽说先前还勃然大怒地打碎一屋宝器,但与林盏对饮几杯后陆进延的兴致便高了起来,深夜了还让福竹提着灯笼,自己亲自送了林盏出府。林盏临走前陆进延没有受伤的肩上拍了一拍,又放了一只药瓶到林盏手中说:“本王知你今日比武勉强了些,回去好生休养,这药,对伤口愈合很有效”
回到林府时,碧青都已经趴在桌上睡了一觉,见林盏终于回来了便赶紧起身为他更衣,脱至里衣时碧青以为自己睡迷糊了,使劲揉了揉眼睛后惊叫道:“少爷,您肩上又冒血了”
“小点声,都睡了”林盏自己伸手摸了摸肩,还在疼,“今天在王府比武,受了点小伤”
“血都透过纱布渗到衣服上了,这可不是小伤,定是伤口裂开了”碧青多点了几支蜡烛,手忙脚乱地找药和干净纱布,褪下林盏的衣襟,皱起脸心疼道,“少爷还有酒气,碧青看这王爷不是好人,又比武又喝酒的,果真是个闲散王爷”
碧青苦着嗓子不停抱怨,林盏闭眼靠坐在床头,左手指腹轻轻相摩,仿佛指尖还残留着扫过他眉毛的触感。他的眉骨挺拔,浓眉摸着像是两把匕首。林盏依着儿时积攒的不多画面,在眼前的一片虚无中描摹出一双飒爽英武的剑眉。
☆、第 11 章
夏夜,热气笼罩着大地,天际似被浓墨涂染,遵阳城的屋脊墙垣沉寂在黑暗之中。
一女子身着素衣从吴王府偏门走出,左右张望一番后,扯斗篷遮严了头面,顺着小路疾行,熟稔地穿行于巷口之间。她提了盏极小的夜灯,灯光之微弱仅能驱走身前几步的黑暗。
压低了头走得很急,女子转身正欲入小巷,忽而嘭地与一人身相撞。此时已近三更,这条僻径上往日本应空无一人。女子手中的提灯一闪,险些摔在地上。那人身形颀长,不说话地站在她面前好似一堵墙,女子举起灯笼照亮了他的脸——此人她认得,吴王府中的林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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