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青崖浑身如同僵直了,一个指令一个动作,乖乖地把苏锦交了出去。他察觉那人手指曲成一个索取的弧度,忽的想起来那掉下去的玉佩,再去看台上,却空空如也。
他连忙上前,在苏锦手间捏了一下,轻声道:“改天赔你一个。”
那气若游丝的人仿佛听懂了,手指轻轻地摇晃了几下,被程九歌扶着走了。
唐青崖目送他离开,眉宇间尽是阴鸷。他抚摸自己袖口一枚铁钩,对唐白羽道:“师兄,你能否帮我个忙?查一查杜若的尸身,是否有魔教邪功的痕迹。”
唐白羽愕然:“什么?魔教邪功?你是说……夏觞?”
他没说是,也没否认,指略一点头道:“从源头开始查,我想魔教覆灭之后这法子应当流传过一阵,不可能断得悄无声息。”
唐白羽还沉浸在这巨大的冲击里,唐青崖已经跟着那蓝衣仆从走了。他待在原地,注视唐青崖的背影,觉得这人仿佛怒火滔天,满身戾气,随时都要把人撕碎一般的阴晴不定,倒很像他小时候……
唐白羽飞快地想起,那时唐青崖还小,却已经流露出他十二分护短的性子。师兄弟们谁碰了他的东西,他便立刻找人家的麻烦,浑身都是刺,油盐不进,非得把东西要回来不说,还和那位师兄弟老死不相往来。
思及此,仿佛那紧张被缓解了似的,唐白羽朝身侧一个弟子吩咐了几句,那玄色劲装之人一言不发,凭空消失似的,悄无声息去查了。
群英会第一日,唐门少主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几乎成了擂台上最璀璨的一颗星。只是这人仿佛有些心情不好,与他对阵的所有人,除了最开始的恒山掌门之女孟娉外,统统没捞到好,多少带了点伤。
唐门的功夫第一次以这样光明正大的方式现于人前,给了全部自诩为名门正派,觉得西南唐家堡式微的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而杜若之死,苏锦受伤,就在这沸沸扬扬中传为了一点茶余饭后的谈资。
唐青崖听在耳里只觉得讽刺。他不该怪别人,《人间世》毕竟还没有大规模地流传出去,知情人两只手便数的过来,所以其他人本就不懂为何杜若发难。
他们只喜欢热闹,不在乎旁人的生死与恩怨,丑恶得冠冕堂皇。
站在原地,唐青崖忽然觉得一阵恶心。他和唐白羽简短地打了个招呼,双手负于背后,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朝外面走去。
要不是和他自小一起长大,唐白羽定然看不出他那点慌张。
他望向旁边的红竹:“大概是去看苏锦了,你怎么还在这儿,不是你小师兄的跟屁虫吗?不跟上去?”
唐红竹抿嘴一笑:“我跟上去做什么?讨嫌?我去找丐帮的燕大哥了,晚点回来。”
她话音刚落,人已在数尺之外。唐白羽见那少女纤细的身影淹没在人来人往里,又砸吧了片刻话里“丐帮燕大哥”五个字,忽然头皮一麻,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多余。
然而没人理会他这多余,唐青崖把一干师兄弟抛在脑后,刚刚出了人堆,便脚上多了两团风火轮似的,一路风驰电掣卷回了客栈。
此处仍旧是鸣泉山庄触手可及,为防止那些深蓝衣服的家仆不时前来打扰两句,秦无端把自己戳在了苏锦的厢房门口,原地化作顶天立地的人棍一条。
他守得无聊,又听里头小师叔的动静声音不低,心道定是气狠了,也不知道苏锦这次又惹了什么劳什子。他正腹诽,忽然面前几乎是凭空多了个人,把秦无端吓得往后退了半步。
“看你那怂样。”来人非常客气地嘲讽了他一句,伸出一只手指,四两拨千斤地让秦无端滚蛋了,自己也不敲门,直接进去。
秦无端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想喊住已经来不及,只得咬牙切齿。
唐青崖虽急吼吼地杀进房间,可片叶不沾身地噤声,沉默地站在了榻边,居高临下望向苏锦。他脑海中一一浮现过这人每一次体力不支昏厥,除却唐门那次是长途跋涉和滴水未进造就,其余时候还真的……
尤其成都城中对阵何常,丝毫不落下风。彼时程九歌说是他压抑自身,但怎么会被经脉撑得浑身剧痛呢?
唐青崖的想法逐渐成型,他带着点疑惑去看程九歌。对方净了手,用帕子擦干,缓缓道:“你想到什么了?说给我听听——他只是睡了。”
唐青崖:“他做噩梦吗?我听他说过,夜里不是无梦,就是梦见一些血腥的过去。”
程九歌挑了挑眉,道:“你和我想到了同样的东西?”
唐青崖沉声道:“血蛊。”
“当年是你救了他,我也并未多问。以为你是唐门中人,有所保留必不会再被人察觉,后来仔细查过,似是与那日钱豹有关……”程九歌沉吟道,“唐青崖,你恐怕要将十二年前捡到苏锦的细节重新与我说一遍,还有,让你们去杀钱豹的,究竟是谁?”
他们一般不会知道雇主身份,完成任务后通过暗桩传递。
刺杀钱豹的任务是唐青崖出师第一次,以防万一给他安排了唐白羽同行,至于上传下达,向来都是锁魂堂首——当时的唐玄翊来完成。事后唐白羽觉得不妥,和青崖一起偷偷追查许久,消息断在某处。
唐青崖哑声道:“……钱豹,天水人士,关西刀客,曾得过西域神秘人的指点。一直以残杀幼童炼血饱受诟病,因此为中原武林不齿。他与烽烟渡曾经合作过,可大部分时间独来独往,像一只踩不死、看着又恶心的虫子……”
程九歌并不意外,静静地等着他的后文。
“我以为刺杀他是为民除害,后来也拿到了一笔很丰厚的赏金。白羽一直觉得后怕,前些日子唐玄翊野心败露,他更加认定出师那次是唐玄翊故意安排,一手促成想我死……”唐青崖哽了许久,才道,“我本不应该说雇主身份,但现在想起来,如鲠在喉。”
程九歌:“你师兄不知道是谁?”
唐青崖:“只有我知道,我看着他查,守口如瓶。所以我把苏锦送上阳明,只有那人可以护住他。我以为这事没什么,就从未想到这一层。那个命令不是唐玄翊下的,是我父亲——”
他忽然承受不住般坐在凳上,双手痛苦地掩面:“喊我去杀钱豹的,是我父亲。而这个委托,是一封飞鸽传书,雇主是……谢凌。”
程九歌手中托着的茶碗轰然坠地,支离破碎。
他以为这一切都是巧合。
可如果最开始谢凌就知道苏锦被钱豹抓走,然后再想法子将他带到阳明呢?
作者有话要说: 可算把这个伏笔挂出来了【吐魂
☆、第五十七章
这天半夜,苏锦忽然醒了。
他惦记着和齐宣的约定,在梦里也不得安宁,再次起身,却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样子,仿佛与杜若厮杀一场,身体里蠢蠢欲动的某种嗜血快意都是一枕南柯而已。
苏锦的手动了动,他感觉身侧有人,黑暗中唐青崖正委曲求全地缩在他的榻边,伏在自己双臂间,睡得无比憋气。苏锦难得一次不想他舒服,伸手捏住唐青崖的鼻子,那人呼吸不畅,眉间沟壑深了些,最终被折腾得醒了。
“嗯?什么时辰了……”唐青崖迷糊地爬起来,揉了揉发麻的小臂,对上苏锦一双清明的眼睛。
他天生瞳孔颜色幽深,此时更是吸足了夜色,若非当中一点光亮,几乎能与黑暗融在一处。平时唐青崖觉得这人小狗一般看着自己时十分可爱,如今知道一些内情,再对上这双眼睛,难免有点心虚。
唐青崖第一次怀疑起了自己当年做的决定正确与否,到底是救了他,还是害了他。
思及此处,他见苏锦看着心情还好的样子,不由得想对他和盘托出,谢凌搅起了一滩浑水,到底是如何意外走失、最后上阳明的决定虽然是擅自作出,可其中也有瓜葛。真相吐露一半,他却自己说不下去,闭了嘴。
苏锦定定地凝视了他半晌,没表态,道:“看天色应该亥时了吧。青崖,我要出去一趟……”接着不等唐青崖明确表达反对,苏锦又道:“你也一起来。”
“你约了谁?”他抓起一件外衫套上,春寒料峭,其实他不肯出门。
苏锦穿戴整齐,将凌霄剑握在手中:“齐宣。”
唐青崖嘴唇动了动,竟不知道他是何时与齐宣有交流。然而他此时太过疲倦,否则还不吃个天翻地覆的陈醋,这一通变故下来,连此前因为孟娉而想要哄好苏锦的事也被唐青崖抛诸脑后了。
他只得快步跟上去,不明所以。
洛阳城外树木连绵成荫,几乎成了关中一带最富丽娟秀的地方。天街小雨润如酥,如今初春刚过,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
唐青崖手脚冰凉地跟在苏锦背后,满肚子疑惑,那人像是知道他冷,拉过他一只手贴着自己的胸口。可苏锦现在也是虚弱得很,贴了还不如没贴,唐青崖趁机占了几把便宜,旋即眼观鼻鼻观口地不做他想了。
城墙边大杨树几乎有两层楼高,下面的两点阴影便显得无关紧要。
苏锦眉头一皱:“他只说让我带你,怎么他也带了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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