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称得上灵动如玲珑少女的双眸透出无比的怨毒,她被抽空了一般只剩下满身的杀伐,眼中血丝遍布,一片通红,她动作极快地抓过苏锦手腕,长指甲硬生生地划开一道血口。苏锦脑海中一丝疑惑行将飘过,没能来得及抓住那影子。
只是蓦然有些……似痛非痛的难受。
昔日桃花坞主如今气若游丝,声音呕哑嘲哳。
“入了阳明,你当自己真的干净么?”
苏锦只觉一片空白,本能地侧身,不敢再和她对视。周遭天旋地转,蓦然沉沉而下,山河变色,苏锦脑中“嗡”的一声。
杜若的目光当中似乎浸透了无数条人命,他迷茫中一瞬想起差点身处黄泉,那些嗡鸣,还有向他索命的白骨,全部都黑云压城一般朝他垮下来。
杜若突然发难,柳叶刀有了灵一般在他腰侧削砍,苏锦避闪动作迟了一拍,即刻衣带断裂,外衫空荡荡地挂在了身上,显得他单薄至极,马上就要折断了一般。
不能伤人,复又再来。杜若的内力不知为何竟有源源不断之势,她白皙细腻的手像一朵花枯萎了,颓败得犹如老妇,尽是青筋与骨头——
“着!”
剑刃逼退了刀锋,苏锦反手便是一式“潮生”。这招凶险又锐利,换做旁人无论如何必须要退的,可杜若红着眼,不顾剑气擦破周身衣袖,竟拼死也要持刀上前,柳叶刀锋几乎绷不住她的怒意。
“不好!”唐白羽惊道,“她这分明是生死相搏,想要苏锦的命!”
苏锦不知怎么回事,蓦地失去了对四肢掌控似的。他愕然之下撤剑已晚,柳叶刀杀至胸口,杜若仿佛不要命了往他要害处伤去——
只听得一声风起。
接着是“铮”地金属相击之声,一枚铁莲子坠地,滚出好几尺远。
唐青崖站在原地收手,心突然悬到了嗓子眼,他暗想,“阿锦为什么不反抗?他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又要——”
一个可怕的念头横空而起,他见柳叶刀被铁莲子阻挠,堪堪擦着苏锦的脖颈而过。许是冰冷的刺痛,苏锦总算收回了三魂七魄,一掌朝着杜若心口拍出。
他们之间距离极近,他竟是用了十分的力气。
那女子如同残柳败絮一般轻飘飘地往后退了几步,蓦然气力不支半跪下来,“哇”地呕出一口血,手握不住刀,随后伏在了地上,挣扎了几下,不动了。
众目睽睽立时聚焦在了擂台上还站着的人。那人一身灰衣,剑无力地垂下,而光华依旧。他的手掌停留在击出的姿势,双目却缓缓地没有了神采。
有什么物事从他衣中跌落,苏锦来不及,只在脖颈空空地一抓。
一枚玉佩滚满了尘埃。
然后是血,凄厉地滴在青白温润的玉佩上,盖住了上面的字。
“苏锦——!”
☆、第五十六章
杜若当场死了,这一场不同寻常的擂台赛注定引起波澜。
可苏锦的状况好不到哪里去,他被柳叶刀割破了肩骨,索性并未擦过喉咙。杜若最后应是没有力气了,因而刀锋走偏,卡着他锁骨下方而过,伤口血肉翻涌,当场整个前襟都被染成了暗红的血色。
唐青崖最先反应过来,闪身而上扶住苏锦,迅速地撕下他一断里衣按住伤口,又拿出伤药喂他吃下一颗。
苏锦眼睛还睁着,目光却有些涣散,这不像皮肉伤会有的反应。他凑近苏锦,猛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探他脉搏,果然真气乱走四下逃窜,一副行将走火入魔的事态。唐青崖深深皱眉,疑惑不解。
他当机立断,掌心贴住苏锦脉门,旋即一缕归元真气探了进去。唐青崖分明以那《归元心经》中的法子,却觉得这真气仿佛泥牛入海,甫一与经脉触碰就没了踪影。
他骇然地收手,苏锦止不住地颤抖,像是回到了那日江陵城中……
唐青崖当机立断,扶着他一条胳膊揽上自己的脖子,另只手搂过他腰际,一声招呼也不打,带着这么大个人径直掠下擂台,扔给唐红竹。
“给他看看,怎么回事!”
“我来吧。”
一个男子声音□□来,唐青崖一脑门官司地抬头,见是程九歌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这方,心急如焚道:“师叔,他怎么回事,刚才杜若不曾伤到他内里——”
程九歌铺开一列银针,简明扼要道:“闭嘴。”
聒噪的唐青崖即刻把他所有的“如焚”都压回到心里,任由它们熊熊而起,烧成了滔天之势,也不敢再冒出一个音节打扰程九歌。
比起唐红竹,程九歌对《人间世》的理解要深沉和刁钻一些,此时把脉之后,分别在他几处穴道下针,护住心脉,然后他直起身子,对唐青崖道:“听说你有归元真气在身,从他百会穴而下,打通经脉。”
唐青崖:“啊?”
程九歌:“废话少说,就和当日他对你做的一样——南岭之事我都听他说了。”
他正要依言照办,有几个深蓝衣裳的山庄家仆前来。领头的是个长相颇为秀气的青年,恭敬道:“苏少侠方才要了黑雀夫人的性命,这恐怕于规矩不符……”
唐青崖还没说什么,唐白羽倏忽拔出匕首插在桌案之上,冰冷冷道:“哦?如果被要了性命的是苏少侠,你们还会说一样的话么?如今众人都看见了,他是不得已而为之,黑雀先违背了你们那‘点到为止’的规矩……疯了一样要苏锦的命!”
蓝衣青年:“这恐怕……”
唐白羽笃定道:“请回吧,接下来还有其他对战,希望乌庄主尽快地找到一个章程,何时阻止、何时暂停。否则难以服众吧!”
身后几名唐门弟子旋即隔开一处,将唐青崖和苏锦护在当中。
气氛剑拔弩张,擂台之上的裁判不知该不该继续,而方圆的其余武林人士也纷纷看了过来,议论骤然沸反盈天。
那蓝衣青年同唐白羽静默地对峙良久,适才一挥手:“是小人失礼了。”
短暂的惊恐之后,另一边却依旧没有脱困。
唐青崖第一次做这种事,他只会杀人不会救人,看得程九歌心惊胆战,又不敢出言指点,生怕这人一个走偏直接从内里断了生机。
苏锦刚才的状况倒像是突然被魇住了。程九歌眉间紧锁,负手站在一旁。那《步步生莲》按理说已经解了才对,为什么不论何常还是杜若,和他们对战时苏锦始终精神恍惚……换做旁人,他几时出现过这般情形。
归元心经、步步生莲、凌霄诀。
按理说若是《人间世》当真分为“阴阳生灭”四卷,他已得了其三,再怎样也不会与初出茅庐时一样被逆行经脉折磨得痛苦不堪。
分明只差一步。
程九歌兀自思索,那边唐青崖突然撤了手。而苏锦经过这一出,猛地往前倾身,狠狠地咳嗽干呕,可他咳不出血来,满脸不堪忍受这苦难的绝望。
唐青崖扶住苏锦,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他将苏锦护在怀中,这人其实已经比他高了,可不知为何,唐青崖觉得仿佛回到最初遇见。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双手被缚住捆在床尾,面上是不自然的潮红。
灵光一闪,唐青崖面露惊恐之色,想起了自己一直以来都遗忘……或者说忽略的是什么。
程九歌和阳明的诸位只知道苏锦险些为恶人所害,许久之后才知道钱豹的名姓。可旁人不知道,唐青崖还不知道吗?
当年钱豹以幼童之血炼化,巩固自身功力,可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那日苏锦被捆得严实,对一个孩童来说本不至于如此,还点了他的哑穴,他短暂的痴傻或许并不是因为惊吓过度,是他们一直……想错了吗?
苏锦智力正常,根骨上佳,是个习武的天纵奇才,谢凌能一眼看出,钱豹难道会看不出?他到底是不是有意挑选炼化的幼童?
倘若如此,他为什么要背着苏锦从金陵来到郊外栖霞山,为什么不立刻杀掉,他会不会……会不会那时就给苏锦吃了什么?
他一直以为钱豹的“用幼童炼化”是茹毛饮血。
被遗忘在记忆角落里的纯阴之功,邪不可言,只有当年魔教夏觞首创,然后被发扬光大,可是最终也导致魔教覆灭,和七夜奈何一样不可寻、执着地留着一个传说,谁也不知道如何施展,令人短期内功力大增,立于不老不死之地……
传说夏觞以幼童为器皿,豢养的蛊并非虫毒,正是他自己的气血,在那些孩子体内不断吞噬,越是纯净越来得快,最快的只用四十九天便可大成。
这被下了蛊的孩童即使侥幸逃过一劫,正常长大,但若是遇到炼蛊之人,骨血里的阴气立刻反噬,此物不认主,即刻便被干扰了。
邪功似蛊非蛊,名曰“炼血”。
唐青崖背后起了一层白毛汗。
他兀自胡思乱想,被某个念头搅得心神不宁,蓦地被一只手抓住了手腕,唐青崖下意识地一抖,接着便要去拿开。
一低头,看见苏锦半睁着眼,仿佛疲倦至极,但已经恢复了清明。
程九歌把他身上最后一根针拔下,那针尖一点黑色,让程九歌皱起了眉。他不敢怠慢,将几支银针收好,旋即对唐青崖吩咐道:“我先带他过去,你若实在担心,待到此间结束之后,来看他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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