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青被这身衣裳砸了后,便在圆台旁坐下,将衣裳担在腿上,也没计较,只是将川儿之前点上的茶拿了一杯来就到口边喝了起来,茶都有些温了,茶香也散去了不少,不过喝着还行。一边喝着一边还想着跟他大师兄说话:“大师兄,那倒是什么粉子呀?你说与我听听,我对配料熟得很。”他大师兄一边洗着一边想:是啊,就属你能干。不过还是答道:“枳元胡。”燕真讲:“看着这样子,你还没买呢吧。一会儿我倒是与你一道出庄子买去呀?”顾青城一想,倒也合适,有这一个傻子用用也挺好,小厮也不用带上了,有他在,搬搬抬抬正好,否则就白长了他那些力气也没个用场,便应:“嗯。那你一会儿同我一道入城买。”燕真就爱跟着他,一听他准了自己跟他一同前往,心里自然高兴。
他一边坐着吃茶,一边只顾自己心里面爽快,再过了没一会儿,屏风那头的大师兄就又开始使唤他:“师弟,去柜子里拿身儿干净衣裳,再一身干净的里衣裤过来。”他就应:“哎。”跟着便起身做他师兄交代下的事了。一开那柜子,却不知他师兄等会儿要穿哪身儿衣裳出去,就问:“大师兄,倒是拿哪身儿好呢?”顾青城还有些不耐烦,道:“随意哪身儿,这里头现也只有这季节的衣裳,拿一身过来我穿上就是了。”燕真口里应着“哦。”可还是将那些叠好的衣裳一身身儿地举起来看,还有意选了一阵子,最后选中了一身烟青色的,再把其他的又都叠好了放回去。还再拿了一身里衣裤,并那烟青色的单衣一道拿了去屏风那处,将衣裳担在屏风上头。顾青城抱怨了一句:“拿身衣裳还拿这么久。”他也没在意,就又回圆台子旁坐着去了。
顾青城怨完那句,就由水里起来,拿了担在屏风上的长帕子抹干身上,速速套了衣裳便出来了。燕真见他穿那身烟青的果真跟自己想的是一样的,就一直看他。不过这回他大师兄没拿眼神刮他,只是去案几那边拿了些东西往包袱里放,是在准备一会儿入城的东西。还转头吩咐燕真:“师弟,去关照下人备马车。”燕真净被他指派这些杂事,倒也不抱怨,转头掀了门帘便出去照办了。
还没等燕真办妥了回这屋里来回话,就见顾青城收拾好包袱出来了。还将包袱扔给了他燕师弟,自然就是要他背着。两人坐上车辇,就由车夫驾着出山庄朝城里去了。
入城后,他们就坐着那车辇看了几处地方,还是不见好的枳元胡,不是色过浅,就是粉过细,皆非上乘。顾青城有些丧气,燕真见了便问:“大师兄可是要造戟,想让戟身轻些,才要找枳元胡?”顾青城一听,还朝他看了一眼,想着:是了,这人哪能真是粗蠢的,如若果真那般蠢笨,那外头人岂不是白给了他那些名声。顾青城一想到自己之前那会儿尽拿这人当个粗野的汉子使,不觉有些红了脸。倒不是他觉得羞愧,而是那种心情就好比是一个人老在另一人跟前夸说他自己有多好多好,而另一人也一直都是默默听着,一点不着恼也不反驳,可忽有一日,那个夸耀的人却发现原来另一人比自己好出数倍,只是人家不说出来罢了。这一种心情是羞愧的,可是并不是单只是羞愧那么简单,而是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尤其是像顾青城这样心气儿高的,素日里总想着有一番作为,他日好争荣夸耀的,就更是易着恼。
他一着了恼,就没好气,看也不朝燕师弟看,就讲:“是啊,既知道,还不快些帮着寻,净会问些没用的,也不见你帮着看上一眼。”燕真见他恼了,心道,这师兄也真是为这个急了。他忙讲:“大师兄,你不要急,既见不着好的,那我们不如就买了那不好的回去,我知如何简单加一料将枳元胡炼成好的。你可是嫌你看到的那些个不是淡了就是细了?那是因它们都不够纯,颜色和粒儿都聚不起来,只要加一料叫作‘丹仁’的即可。现买了回家磨去,明早大天白日猛晒一个上午,到了中午也就有了你要的那种枳元胡了。”
顾青城从未试过那样的法子,他连想也不曾想到过,就问:“可是你爹教给你的?我怎么没听说过?”燕真不防他,也不晓得他有妒才之心,就讲:“也不是,就是前年我偶然间发现的。”顾青城想想,就讲:“最好是能成的,倘若不能成,我可不饶你。”燕真只当他是在打趣,跟他说着玩儿话呢,就讲:“一定能成,大师兄放心,就这么着吧。买了丹仁还得回庄里磨呢。”顾青城便听了他献上的这一方子,买了那两料——一枳元胡、一丹仁的就回去了。
顾青城心里也知道这定是能成的,只是心里有一样不大痛快,就是这燕真怎么就偶然间发现了,怎么他就偶然间发现不了呢。他为枳元胡的事也困挠了有两年了,两年间也只有那么一回两回遇上有好的枳元胡粉子,其余的都是些不入他眼的货色,这粉子存不得,他遇上好的那一两回也不能多买些存在山庄里。若是知道有这样的做法,他这两年也不用一遇上要用到枳元胡的时候就犯愁了。
他因一直心中隐隐地在这个事情上头妒忌燕真的运气与才能,就在回程那一路上都不大跟燕真讲话。
到了山庄里,他差人去冶铸房吩嘱说,只得再等一日了,明日正午过后才能有枳元胡用。然后便领着燕真回他小榭,打发了柴房里的人都出去,因他们要用柴房那处地方。还将柴房门关实,将门闩子闩上,才要燕真磨粉子、亲手做给他看。燕真都不晓得这能是怎样的一件大事,要弄到他们像是这般瞒神弄鬼的,也就一个方便材料配用的小方子,他诸如此类的专由他发现调配的小方子多到数不胜数,哪就需要这么掩着捂着不给人看了。但他又见大师兄像是很认真的样子,也便不好直截跟他讲像是什么这样简单一个方子,叫人看到就看了去罢,又能如何?他也只得顺着他大师兄的意思,在那间密闭的柴房里头磨丹仁,煮枳元胡,再调在一起。
☆、第 5 章
按燕真说的这样一个方子,第二日晌午时分,果然就见上好的枳元胡妥妥地积攒在了放在屋外曝晒的那只瓮的瓮底。顾青城命川儿亲自将这一批粉子送去冶铸房,让房里那些正待命的铸造匠人按他之前写好的步骤将该打的东西打出来。托他打这把戟的人说是望这一把能与汉末名将吕布的方天化戟一般长却要比那个轻,可刺可掷,得心应手。
上好的枳元胡粉末到手了,以后怕也是不用再为这种粉子发愁了,随时想用随时制出来便是了。顾青城了了一桩心事,便拖着燕青回他房,“逼”着他将他知道的这类巧方都写下来,说是以便他日后参考。燕真本就无意于要将那些他往日里发现的方子藏着掖着的,便老老实实坐在他大师兄的那屋里写了起来。一写就写了好一会儿,能有三十几条,累了,放下笔来,对他大师兄说:“眼下想到的也就这些了,日后再记起来就再写下来给你。”他大师兄还不乐意,瞥了他一眼:“真就这么些了?定是还有不少呢吧,就知道藏起来不叫我看见。”燕真讲:“大师兄哪里的话,我真一时半会儿记不起来了。”
这时,另一小厮已提着膳盒站在门帘外头,向里面报:“少爷,午膳备妥了,可是要用了?”顾青城讲:“嗯,拿进来吧。”门口那小厮提着盒子就进来了,开了盖,取出精致的三碟菜与一碗饭,摆在这屋里仅有的那一张圆台上。这小厮见燕公子也在这屋,知道他那午膳也被送进院里来了,说不准这会儿另一小厮正将膳摆进他东面的那间厢房里去了,只是他家少爷也没开口说非得与这燕公子同桌用膳,那他也不好多嘴提出来说是否要将燕公子的膳传来这屋,只是默默将碗碟摆好,就要退出去了。
果然还是没提的好,他家少爷见膳摆好了,便对燕公子讲:“师弟,你的午膳怕也已经摆好了,你回你那屋吃吧。”燕真有些难过,本想着大师兄是要与他一同用膳的,哪知大师兄留也不留,只冷酷地叫他回他屋去吃。他眼神里难免失落,只怔在那里,懒懒地,不想起身。顾青城见状,忽然心里突了一下,他听他爹娘讲过这师弟的身世着实可怜,娘早早地就去,爹又因思念成疾,积伤在内,日前也丢下他就这么去了。想是他往日里都少有与家人同桌用膳的机会,虽然也不明白他眼神里的失落是否就是为了这个而失落,可他一副神情叫人看在眼里就是觉得他怪可怜的。纵顾大少爷常日家只着眼于冶铸兵器一事,只以才干能力为念,其余时候就是一个石心木人,鲜少有同情悲悯他人的时候,这会儿也叫这可怜巴巴的眼神磨折得有些受不了了,想着,也罢,也就是一桌儿上吃饭,也不是什么大事,便开口留道:“师弟,回你那屋用膳也怪冷清的,不如就叫小的们将你那桌午膳移了来我这处,咱们一桌上吃可好。”
难得一回菩萨心肠,倒叫燕真于心里感念了他一百一千回,抬起眼来,对他“嗯”了一声,顾青城看在眼里,觉得这副眼神叫他着实受不了,故而索性不再看了,怕再看下去,日后想讨厌这人都讨厌不起来,且谁知这人是否揣着什么绝非良善的心思呢,也才与他相处了不过两日,人坏都是摆在肚子里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