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见他蹲下来,望着他的脸怔了怔:“你的面相本来极好,肯定是大富大贵的出身,用泥巴捂住做什么。” 说着也不管自己的脚脖子了,用手帮他擦抹。
苏仪看他的个子像是十三四岁,脸的模样却是看起来小,一时间也猜不透他的年龄,只觉得这少年有点书呆子气,自己的脚脖子不管,先管他的面相。
少年把他的脸拾掇出来,又小心地抓着他的手来看相,自言自语地感叹道:“原来是个官宦子弟出身,不想家里横遭变故。这大约是两三年前的事了,两三年前出过什么大事?” 说着自己恍然一惊:“啊!难不成是庆阳公的孩子么?”
苏仪的心里顿时一惊,急忙把手抽回来,说道:“胡说八道!”
少年愣了一会儿,似乎想要反驳自己没看错,突然又像是转过弯来似的,脸色一白,立刻道:“庆阳公全家发配边疆,路上死了,是我看错了,我看错了……这位小哥就当今天没见过我。”
少年自言自语地说着,一瘸一拐地想要站起来,竟是害怕要逃命的架势,只可以脚伤严重,寸步难行,忍不住憋出了眼泪。苏仪见他这种苦楚模样,心里也有些内疚,把他打横抱起来到亭子里坐着,说道:“这么忍不得疼。”
少年见他没有要杀了自己的意思,胆子略大了些,问道:“你在京城做什么?” 说着又是微微一愣:“庆阳公当年被人陷害,至今未得陈雪,仇人逍遥法外……你莫不是、不是来报仇的?”
苏仪咬牙看着他。这少年究竟是谁,知道的事也太多了吧。
少年见他目光凌厉,脸色又是一白:“我心里敬重庆阳公,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苏仪低下头来,专心为他揉动脚踝,一时间静默着不说话,气氛也逐渐松弛下来。
少年又忍不住继续端详他的脸,笑着道:“真是好面相啊,比我的好多了。”
苏仪心道这人看面相不懂是怎么看的,这少年分明长得比自己好,他偏说自己的比他好。少年的手在他脸上摸了又摸,终于叹道:“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就不是自己的,强求不得。”
苏仪被他这看破红尘、了然大悟的语气弄得笑起来:“你才多大,这就什么都懂了?”
少年摇头晃脑:“你别看我年纪小,我能看出来的事却是不少。”
“哦?那你想必知道我住在哪里?” 苏仪低着头给他揉动脚踝,试探似的说。
少年低头看着他:“非也。我们算卦的也不是什么都能算出来,而且我只是猜了猜,根本不知道你是谁。”
“你是个算卦的?”
少年一时间不晓得该怎么回答,说道:“最近刚学了占卜吉凶,师父命我找一百个人练习,我给你算一算?”
苏仪见他年纪不大,心里也不把他当成一回事,笑着说:“你学了多久了?”
“五年。” 少年规规矩矩地伸出手掌,“学了五年了。”
“除了占卜吉凶,还会占卜什么?” 苏仪笑着跟他扯皮,“算没算出今天出门会遇上我,还扭了脚?”
少年很认真地说:“师父说,天道有序,我们虽然通晓先天演算,却唯独算不透自己的命。早晨出门时师父帮我卜了一卦,说我今天会遇到姻缘,让我打扮得好看点。”
苏仪见他这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就忍俊不禁:“你今天见到哪家小姐了?长得不好看怎么办?”
少年又晃着脑袋说:“命里有时终须有,长得不好看就长得不好看。” 说着又道:“世人都说嫫母、无盐丑,我研究了她们的面相,却都是大贵旺夫之相呢。”
苏仪知道他看人的眼光与常人有些不同,笑着说道:“无盐女若当年能遇到你,也不必毛遂自荐了。”
少年懵了片刻:“你的面相就不错呢。”
苏仪心道我就算面相不错也不会嫁给你,把他从凉亭的石桌上拉下来,问道:“你想怎么帮我算?”
少年低着头找洒落在地的铜板,苏仪给他捡起来,笑着说:“你要用铜板给我算?”
“这是六爻,我们师父最精通此术。” 说着有板有眼地在空中掷起,看了半天道,“地方不对,此地牵制你,就算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作为。”
苏仪在京城住了一年,本想拼着一死杀仇家报仇,可是他势单力薄,连仇人的面也见不到,又生恐被人看出身份,一直毫无建树。少年的这句话倒是真的戳中了他的心思,苏仪心中不由得生出点不安,又道:“那我应该去哪里?”
少年看着卦象道:“从方位来说,出了京城往东南去,说不定倒是有些成就。”
苏仪哑了似的不说话。
东南方具体是哪里,去了会发生什么,是否有活路?这么个不知道几岁的孩子说的话,难不成他真的要听?
“你说你刚学会六爻?要是算不准呢?” 苏仪低着头看他。
少年红了脸:“我刚学会不久,现在还在练习,算得也未必准。”他倒是想等这个哥哥告诉自己,他算得究竟准不准。
他却不清楚苏仪现在心里已经翻江倒海。苏仪现在十六岁,当初年少冲动来到京城,凭着热血想要杀人报仇,一年来却长大冷静不少,知道凭自己现在的能力什么都做不了。停留的时间越长,苏仪越是不安,最怕的就是留在京城损耗光阴,一无所获。
这少年说他往东南去有出路,反正留在这里也没个结果,是不是应该出去闯闯?
苏仪笑着说:“我要是听你的话往东南去,万一不小心丧了命,可该怎么办?”
少年一听他说想采纳自己的建议,顿时心里激动,连忙又给他卜算两次,磕磕绊绊地说道:“都、都是吉卦。”
苏仪在凉亭里低头站了许久,也不言语,终于,他笑着转过头来,似乎已经打定主意:“那我就听你的话,去东南方闯闯看看。”
少年听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也着实有些不安。刚才他没敢实话实说,其实他也不过在师兄弟里练习算了几次,在外人面前算命还是第一次。他只不过是遵从师命练习算卦,却没想到这个人竟然真要听他的话,一时间有点心虚,心想自己离出师还远,要是不小心害了他该怎么办?
他想了半天,从怀里掏出一道折成三角的道符,说道:“这平安符是我师父做的,能趋吉避凶,保人平安。我师父的本事比我大多了,你放在身上,危急时说不定能保你的性命。”
苏仪刚才只是逗他,这少年一看就知道还没多少自信,算命是一回事,去东南方却是他自己的决定,就算真的死了也绝不会怪这少年。但是看他这么良心不安地送自己平安符,又生怕他看出心虚来,苏仪也觉得有些好笑。
他以为这符不过是个让人心安的玩意,一文钱就能买一个,便也心安理得地收下来:“多谢你,我如果将来有了成就,若有幸再见你的面,必定报答。今天你送我一文,将来我还你一万。”
少年懵了一下。这道符是国师亲手所制,就算不靠师父的名气也值两三百文,这个哥哥口出狂言,难不成将来是想倾家荡产么?他愣愣地想了想,又忽然脑筋转过弯来,这个哥哥是说说而已,自己怎么又当真了。
苏仪又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
话刚刚说到一半,突然园子小门口走进来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年,年纪与苏仪相仿,衣着与扭了脚的少年一样,表情冷淡地说:“宣明,师父找你。”
苏仪低声问道:“这是谁?”
“这是我师兄风扬。” 少年悄悄应了一声,连忙瘸着腿往风扬的方向走。
苏仪又道:“你叫宣明?以后我去哪里找你?”
少年转头笑着说:“后会有期。我叫宣明,明亮的明,将来我跟我师兄都是要名扬天下的,你肯定能找到我。”
苏仪愣了片刻,心想这少年也真是大言不惭,这种话也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只是这种雄心壮志倒是很合自己的胃口,苏仪看着他跟着风扬走了,但笑不语。
他第二天就离开京城去了东南方,路上染上瘟疫险些丧命,也不知道是不是运气太好,又或者地府也嫌他麻烦,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却又好了。他流浪了两三年,最后加入了绿林山的起义军,因作战勇猛,又心有城府,最后成了刘秀兄弟的心腹之人。
然而等了许久,名扬天下的只有风扬,却是再没听过宣明。
(六)
事隔这么多年,再见面时自然有些不好意思,苏仪有皇命在身,不敢直接去见他,便先暗地里观察了他半个月,又派人混在算命人群中接近了几次,着意了解宣明的境况。
宣明上有老,下有小,师父身子不好,长年需要求医看病,生活的确是辛苦。苏仪想接济他,思来想去,决定先去见见他再说。见了面,宣明凭着面相说不定能认出自己,那时两人心照不宣,叙叙旧,送他些钱也无可厚非。
只不过这一次见面却是意料之外,直接让两人的关系变了味。
宣明不但没认出他来,还根本不屑于知道他是谁,甚至把他揶揄了一番,说他最近有桃花运,应当少行`房`事,以免肾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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