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气急败坏道,“人家本有大好前程,他那么年轻,凭伽戎人的身份随随便便就能领个千户长做做,到时候说不定我们家还需得他的帮衬,岂能让他一直窝在我们这小小浅池里给你做贴身仆役?!”
“阿缜才不是什么贴身仆役!”我大声反驳道,“我们结拜了,他是我大哥!”
“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有当他是结拜大哥过吗!”
整个下午我的心里都是一颤一颤的。我自欺欺人地认为让阿缜留下来全是他自己的主意,完全不肯承认其实这也是我心里真实的想法;总是觉得阿缜这不开窍的脑袋出去后会被人骗,却故意无视他明明比我这样锦衣玉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更容易生存;我以为自己是在对他好,实则是在消耗他的一生。
我总有千百借口,但说穿了不过只有一样理由,那便是我的私心罢。
晚上我吃过长寿面、给祖宗磕头烧香、送完亲朋之后,已月上梢头。待我终于可以回自己房歇下时早过了熄灯的时间,而阿缜竟不在房里。不过花瓶里已经插上了那朵昼蓁,花蕊上还沾着水珠,显然已经被人悉心地呵护过。我在屋里遍寻不到他的身影,直到听见我屋子后头那块空地传来稀稀落落的水声。
夜里比白天更冷,我披上件厚重的外袍提着一盏小灯循声去找,竟见他正裸着身体提起盛满水的木桶从头浇下。融着月华的水顺着他乌黑的头发流淌,有些落在他的胸前,更多的则从他宽厚的肩膀沿着肌肉的线条滑落。
他身上的肌肉饱满紧实却又不显得过分突兀,腰腹更是没有一丝赘肉,宽肩窄腰、背脊板直双腿也是修长有力,就连胯间那物什也……
我莫名心口有些热,脸微微发烫,原本是想唠叨他两句这么冷的天还在外头冲澡万一病了怎么办,可开口的语气却是带着微不可闻的抱怨,“原来你在这儿,我找了好久都找不着你。”
漆黑浓夜里,沉默一贯显得格外漫长。我静静地望向他,他一边的脸隐在黑暗里,唇边被刻下浓重的深影,但月光却照亮了那微微牵起弧度的嘴角。
他难得地笑了,一边擦着身上的水珠,一边朝我走来,对我道,“我一直都在这里。”
☆、十
我钻在暖和的被窝里,听见外屋窸窸窣窣的声响,阿缜还没有睡。晚宴上喝的那些酒这会儿终于起了作用,可我紧闭着双眼,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提着一个暖炉走了进来,放在我的床边靠近床尾的地方。
“阿缜。”我睁开眼,轻轻唤他。
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低头看我。我眨了眨眼,道,“还是有点冷。”
“那我再去取个暖炉来。”
我往里面挪了挪,拍了拍床铺,道,“一起睡。”
他犹豫了一下,我上一次与他“同床共枕”还是在八年前,但我知道只要我开口,他便不会拒绝。果然他只是顿了顿,手掀开被角躺了上来。
我的床不算小,可他一上来顿时就感到骤然变得逼仄,他僵直着身体侧卧在那里,背对着我,我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可靠近他的那半边身体开始慢慢暖和了起来。
夜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变得那样明显,可我知道阿缜像我一样并没有睡着。我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兴起邀他同眠,可能他同我一样,不习惯与人分享同一张床因此而失眠。
“阿缜。”
“嗯。”他很快地应了我一声,却没有转过身来。
我没在意,心中有些苦闷,又喝了点酒,急需排遣,便自顾自说道,“上京路途遥远,我十天后就要动身了。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回容城,瞧我爹那意思,若我不混个出人头地便不要再回来了,太学院不像辟雍,治学严苛,平日里不可回府,也不能带书童,就像坐牢似的,也不知何时才是个头,可我若真撞了大运高中了,谋到个一官半职,恐怕要等告老卸职方能回乡。”
他不吱声,我也没期待他会说什么,心头有些堵得慌,“我虽生在容城,却长在上京,要说起来还是待在上京的时间要比在容城更久一些,可……”
可我心里却还是更愿意待在这儿。我不知容城比上京好在哪里,这儿雪下得早,冬日漫长又寂寞;更远不及上京繁华热闹,目之所及的尽是一片枯黄灰白,就连春日也少了几分颜色;况且离东泠又近,若是开战便是首当其冲,叫人整日提心吊胆,可我的心中竟还是不舍。
我长长地叹了一声。
“睡吧。”他忽然转过身,我同他四目相接,刹那间竟心跳如鼓。
他眸色略浅,但目光却总是十分深沉,像是一口古井,平澜无波,不知深浅,容易令人沉溺其中,看着人时更会产生情深似海的错觉。我支吾着应了一声,慌忙闭上眼睛,等到心跳平稳,再微微抬起眼皮偷偷张望,却见他目光如炬。
“你怎么不睡?!”我忽地睁大了眼,他抿了抿唇,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我,直看到我有些发毛,才听他无奈地轻声说道,“生辰快乐。”我一怔,没想到他要说的竟是这个,还没回过味来,他就已经听话地老实闭上了眼。我的脸有些热,不仅如此,整个身子也跟着热了起来,我转过身去离他远远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复下来。睡意这时终于姗姗而来,我渐渐沉入那黑甜乡中,只是在迷迷糊糊之间人本能地下意识寻了个温暖的地方紧紧地贴了上去……
直到同他分离、重逢,历经生死之后,我偶尔想起那日清晨醒来看到他因为我钻在他怀里而一整夜未动的姿势和睡眼惺忪的双眼,才惊觉我同他的关系早已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概括清,一直以来,其实只有他和我相依为命。
我和他一同长大,在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几乎每一日都有他相伴,不知不觉中,我成长中的每一个模样他都有见证。我和他是这世上独立的两个人,仿佛没有半点关系,原本没有机会相识,现在却比亲人更亲密。我想,就算是山河倒退至洪荒、日月星辰倾覆,只要有他在我身旁,我都会觉得万分的安心。
我确实并未将他视为我结义的兄长,以后也不会。
他僵着一条手臂要出门打水,我站在窗边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瞥见了那朵昼蓁。那朵娇弱名贵的花已经完全枯萎,不过一夜光景,竟然如此不堪。我皱着眉看着那蜷缩成团柔软无力的花瓣,若人似花,得如此美丽,名冠天下,却天不假年,昙花一现,又有何意义?还不如那桥边绿草,年年复年年,春风吹又生。
“枯了?”
我闻声回头,见阿缜已经回来,脸上甚是遗憾。我点点头,“这花很难养活。”我将花从花瓶里取出,它的茎叶依旧油绿,可惜花期已过,我不忍心就这样将它丢弃,便想要将它晒干制成干花。
“这毕竟是别人的一番好意。”我喃喃道,脑海里随之浮现出的是那人的眼眉和他那身穿旧了的黛色袍子。
我想他必定是个厉害的人物,在他面前阿缜竟连刀都无法拔出。这样的人物从何而来,又为何而来,他又要往何处去?他就像是一团迷,来去无踪像极了戏文里讲的那些世外高人。
若是再遇见他定要问出他的名字。我暗暗下了个不知何日才能实现的决心,将那支昼蓁剪去了枝叶。
洗漱过后用了早膳,我带着阿缜出门,发现比昨天还要再冷一些,我自言自语道,“要是再下两场雪,就该入冬了。”
他应了一声,忽然道,“那屋后埋的那坛酒可以启封了。”
我的眼睛顿时亮了亮,同他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彼此内心都满是期待。那是我们三年前刚从上京回到容城时在我新屋后头埋下的一坛酒,一隔数年,想来必是清冽甘醇。这是只有我和阿缜两人才知道的秘密,他这会儿一提,我顿时有些心猿意马,真想立刻把它挖出来好好品尝一番。
可想归想,正事还得去做。我和阿缜走的还是昨天那条路,只是现在的心情已经完全不同了。到了宋宅,送上名帖,意外的是宋老爷不在家,就连宋珉也早早地出门去了。我瞧见还有些面生的人同我一样被挡在了门外,跟随而来的家仆们还扛着一个个的小箱子用红布盖着,隐秘却又显眼,昭然若揭,彼此客气地行个礼面上虽不露声色却还是有些尴尬。
宋家的下人倒是没有半点颐指气使,态度客客气气却也冷冷淡淡地一一将来客打发走了。自然我也不例外。我没有太多的遗憾,反而松了一口气,如何将礼送进去显然已经不是我该操心的事儿了。
☆、十一
我正欲打道回府,忽然被一陌生男子拦住了去路。
“鹿公子别来无恙……”那人低着头不敢看我,脸上还带着可疑的微红。
大概是我脸上困惑的表情令他深感尴尬,所以他只是同我招呼了一声便没有可以继续叙旧的下文。我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还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你是……”
他先是一愣,脸上的笑便淡下去了几分,道,“我是宋三公子的朋友。”大概是我脸上的表情愈发困惑,他这才敛起了笑意,故作随意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玉川的江作影。”